作者:江南梅萼
简介:
孟允棠被堂妹设计错嫁闵安侯世子晏辞。
两人相敬如冰三年,孟允棠终于连哄带骗地从晏辞手中讨来了和离书。
以为重获新生的她高高兴兴回家去,不想却在街上瞥见了她幼时的未婚夫——
八年前在夺嫡之争中满门被灭的卫国公世孙贺临锋。
如今他的表哥登基继位,被流放了八年的他得以平反回京。
孟允棠躲在人群中偷偷瞧他,银鞍白马的青年一身戎装挟恨而来,冷锐似剑,峻丽无双。
他桀骜冷漠,一眼都未曾施舍于她。
孟允棠暗暗松了口气,依旧高高兴兴回家去。
当年她便惹不起他,而今更是惹不起。
所幸的是,现如今的他贵为卫国公,官贺年夜将军,眷极盛极,应该不会再来招惹她这个八年前得罪过他的下堂妇。
孟允棠做梦都未曾料到,堂兄为了巴结贺临锋,竟一杯茶将她迷倒了直接送到卫国公府他的寝房中。
他长发披散衣裳半解,灯火晦暗中就那样禁锢着她,细长刚劲的手指圈住她细细的脖颈将她去世去世摁在榻上,满目毒焰般猖獗燃烧的妒忌与恨意:“十六岁就嫁了,嗯?以为我去世在外头了是不是?”
晏辞一贯以为奇怪,自己与贺临锋无冤无仇的,为何对方总是针对自己?
直到那日猎场,他看到那个孤傲不群不可一世的卫国公,半跪在地上给他的前妻穿鞋。
美强惨腹黑竹马&小太阳吃货青梅
精彩节选:
晨曦残酷,街鼓方歇,长安各坊坊门次第打开。
五辆骡车缓缓驶出胜业坊南门,往西行去。
车上装着屏风橱柜铜镜之类的家具,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又有女子和离或是被休,带着嫁妆返回外家去了。
若换做平常,沿路之人必定会容身察看犹豫,辗转打听。
然而今日却甚是蹊跷,从胜业坊到长兴坊的街道上根本就没见几个人,纵有人,也都不谋而合地往朱雀大街的方向去了。
丫鬟穗安坐在第一辆骡车上,见此环境转过分对坐在另一侧的孟允棠道:“娘子,人都往朱雀大街那边去呢,怕是有热闹可瞧。”
“管他什么热闹,此刻我只想回家!
”
孟允棠仰着头闭着眼,享受着朝阳照在脸上的温暖觉得,唇角微弯道。
前面赶车的车夫笑着道:“娘子真不去瞧瞧?听说这位新归朝的郎君,便是八年前被抄家砍头的卫国公的孙子,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以是说这人的命数啊,还真没一定。谁能想到当年家破人亡流放北地的小小郎君,会成为今上的嫡亲表弟呢?听说这位贺郎君的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姣好呢……”
车夫略显粗砺的嗓音在耳旁逐渐淡去,斜后方,孟允棠逐步睁开了双眼。
仲春,街道两旁的槐树和柳树刚刚萌芽,一枝枝一条条嫩绿地招摇着。
她脑中像走马灯一样平常晃过很多久远却光鲜的场景,末了定格在那一年长安冬天的街道。
隆冬,槐树和柳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矗立在街道的两侧,比围不雅观的百姓还要沉默。
细雪飞扬,她裹着厚厚的大氅,戴着风帽,躲在围不雅观的人群后面,遥遥看着那支将要被流放北地的军队。
军队中,有个熟习又陌生的背影。
他穿着软弱的囚衣,头发蓬乱身形瘦削,双手上着枷,困难地牵着一个身高只到他腰的孩子,赤脚走在冰冷又湿黏的黄土大道上,原来白皙的皮肤被冻得乌青。
她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他。
孩子冻得边走边哭,他始终沉默。
她手里攥着一个包袱,去世去世咬着嘴唇,眼泪碎在睫毛上,被冻成了冰渣子。
她想把手里那个装着冬衣皮靴的包袱送给他,可祖母身边的樊娘子去世去世地抱着她的腰,听凭她如何挣扎,都解脱不开。
“七娘子,贺家犯的是附逆之罪,灭门之祸,你要寻去世没人拦你,可别拖累了全体孟家!
”樊娘子阴着脸压着嗓子,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掐了她一把。
他的背影逐步地消逝在了风雪中,围不雅观的人群袖笼双手,摇头嗟叹着纷纭归家。末了只剩下偷跑出来的她,被樊娘子生拉硬拽着回去,哭得气噎声哽。
她一贯以为,那会是她和他的末了一壁。
阳光晃眼,孟允棠睫毛根底泛出些湿润,手指牢牢抠着车上的木板,垂眸不语。
骡车粼粼前行,回顾与现实交错,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崇义坊与长兴坊的交界处。
“劳烦停一下车。”孟允棠忽然道。
车夫下意识地一扯缰绳,车刚停稳,孟允棠就从车上跳了下去,双手提起石榴赤色的长裙,沿着长兴坊阁下的巷道向朱雀大街的方向跑去。
“诶?娘子,穗安,你们去哪儿啊?”
护着鹦鹉笼子的禾善见状,在背面一辆骡车上站起身子大声问道。
穗安一边急匆匆地跟上孟允棠一边转头对禾善道:“你先带车队回家,我和娘子去看个热闹就回来。”
过长兴坊,过安仁坊,来到大道与朱雀大街的交叉路口,才创造前方人满为患。
孟允棠累得气喘吁吁,胸中却又似有一股热血在激荡,也顾不得自持,伸手抹一把额角跑出来的薄汗,就往人群里钻。
众人交头接耳,翘首以盼,察觉有人挤蹭,怨声载道,但转头看到挤进来的人时,那些抱怨之语倒说不出口了。
“抱歉,借道。”
孟允棠红着一张海棠般娇艳的脸蛋,一贯挤到最前面,一边喘息一边举头踮脚地往南边看去。
黑底金绣的旌旗在朱雀大街上高高地飘扬,从北地还朝叙功的军队越来越近了。
耳边嗡嗡嘤嘤的,众人的议论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那便是,贺六郎,贺临锋,他是不是真的回来了?活生生的,无缺无损地回来了?
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之后,视线尽头缓缓行来八名手持旌旗的士兵,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个挺胸举头目光锐利地在前头开道。
他们肃杀而沉默,看着他们,彷佛就能想象他们是如何从尸山血海中拼杀过来的。道路两侧的百姓纷纭噤声,安静像瘟疫一样平常从他们的来处,向去处蔓延。
旗兵后面,又是十六名手持长枪身披重甲的骑兵,他们身上的威势更重,雪亮的枪尖斜斜地朝着侧下方,让人不敢擅动。
骑兵背面,一名身穿亮银甲,跨着白色骏马的青年映入孟允棠的眼帘。
他腰佩长刀身形矫健,头盔下是一张让人面前一亮,继而遍体生寒的脸。
陌生,好陌生。这是孟允棠看到他之后的第一印象。
在他身上,她看不到一丁点小时候她所熟习的那个少年的影子。
那个少年,他总是抬着下巴看人,骄傲得像是雷州向圣上进贡的孔雀。最常见的动作便是左侧眉尾斜斜一挑,眼尾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红唇一哂,就要出口伤人。
对她,对旁人,都是如此。
面前这个眉眼锋锐如刀,俊丽冷峭的青年,真的是他吗?
孟允棠只疑虑了一瞬,便想明白了。
灭门之祸,八年的流放生涯,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人怎么可能不变?
他看起来变得更不好惹了,也不知心中是否还记恨八年前她一时冲动下做出的伤人之举。
思考回来,她创造四周安静得过分,没有议论声,没有马蹄声,连军队行走时人身上的盔甲随着马儿的起伏相互摩擦的声音都没有了。
她不解地抬眸,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贺砺他、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朱雀大街宽阔,他走在正中间,离她大约有七八丈的间隔,但确确实实,停在了她一抬眼正好看到的地方。
孟允棠捏紧了拳头,心跳不受掌握地快了起来。
他扭头向她看来。
这一扭头,孟允棠倒是从他的眉眼唇鼻间看出了些许他年少时的样子容貌,可是这眼神,这锐利又冰冷,仿佛能把人生生刺穿的眼神……
八年过去了,他竟真的还在记恨当年那件事,刚回长安就迫不及待地要与她算账了么?怎么办?
孟允棠没料到会涌现这种情形,一韶光四肢僵硬头脑空缺,直直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你还敢来见我?”
四周安静,他低沉的嗓音犹如冬夜里响起的第一声晨钟,将她惊得一激灵,下意识地就要退却撤退。
“内弟,你听我说,你姐姐的去世不怪我,她是自尽,我真的没有逼她……”
孟允棠身侧一名男子溘然慌张地大叫起来。
贺砺细长有力的手放开缰绳,握住了腰间刀柄。
“真的不怪我,不是我逼的……”
男子一边辩白一边挤开人群,向着安仁坊阁下的街道跑去。
贺砺坐在立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惊悸兔脱,待他跑出去年夜约有十丈间隔了,他松开刀柄,左手一伸。
一名浓眉大眼的士兵从他左后方驱立时前,恭敬地将一张硬角雕弓和一支羽箭交到他手上。
他弯弓搭箭,动作飒爽利落却又杀气十足,朝着孟允棠的方向,险些没有瞄准便一箭射出。
弓弦嘣的一声响,鸣镝箭带着尖锐的哨声从孟允棠头顶飞过,正中逃跑男子的后腰。
男子一下仆倒在地,未去世,一边大喊救命一边用两条胳膊撑着身子费力地往前挪。
贺砺将弓扔回给随从,踩着马镫的靴子轻磕马腹,连续向皇宫的方向前行,侧脸下颌线凌厉孤傲,未再向这边投上一眼。
“还说这位贺都尉在北边多么骁勇善战,将突厥骑兵打得抱头鼠窜溃不成军,我瞧着也有些名不副实。瞧瞧,一箭都没能射去世人。”
孟允棠听到身边熟年轻的郎君低声道。
“无知,你懂什么?”一名须发半白的老翁闻言呵斥道,“那一箭正中腰椎,瞧见了没,中箭之人两条胳膊和上半身还能动,但下半身却只能在地上拖行,不出所料的话,此人余生,只能瘫在床上度过了。瞧他样子容貌,也才三十出头,这不比去世更惨?”
年轻郎君面色发白,连连道:“原来如此,还是阿爷见多识广。”
长长的军队缓缓消逝在开化坊那边的朱雀大街上,看热闹的百姓有的随着军队走,有的各自回坊,朱雀大街两侧的人逐渐散去。
穗安看了看四周,对还在发呆的孟允棠道:“娘子,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吧。”
孟允棠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刚一动脚便一个踉跄。
穗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担忧地问:“娘子,你怎么了?”
“无碍。”只是腿有点软。
孟允棠和穗安相互搀扶着逐步往长兴坊的方向走,走了一半,她心里逐渐安定下来。
没紧要,就算他还记仇,她手里还有一个筹码,只要拿出来,即便不能让他体谅她当年的卤莽之举,至少,也能让他不再深究。
贺砺从太极宫出来,出承天门,左转从延禧门出了皇宫,往南过永兴坊,到崇仁坊。
应他所求,天子把卫国公府的旧宅还给了他。宅子位于崇仁坊的西南角,阁下便是皇城,大门开在坊墙上,正对平康坊。
贺砺回到家门前时,一名看上去四十出头的美妇人眼含热泪地从乌头门内迎出来,高下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似是不相信当年那个少年已经长得这般高大英武,喉头哽咽说不出话。还是贺砺先向她行了一礼,道:“阿姐,经年不见,身体可还安康?”
“我都好,你……你终于回来了。”贺令芳此刻也顾不得仪态了,用手绢拭着泪道。
贺砺仰头看着卫国公府的乌头门,统统彷佛都和以前一样,可是贺家,只剩下他和长姐两个人。
贺令芳强行沉着下感情,看向他的随行。
贺砺只向她先容了两个人:“阿姐,这两位是我的下属,鹿闻笙,戚阔。”
鹿闻笙便是在朱雀大街上给贺砺递弓之人,二十余岁年纪,面庞方正浓眉大眼的,看着十分忠实可靠。戚阔看上去比他年轻些,长眉细眼肤白姣好,比起武夫,倒更像个风骚诗人。
两人都上前向贺令芳见礼。
贺令芳知道此两人是贺砺心腹,温和地受了礼,对贺砺道:“先回府吧。”
“自从圣年夜将这间宅子还给了我们贺家,我就时常过来打扫支配,好在虽是过去了八年,但府里各处改动不大,基本上还是以前的样子……”
贺砺随着贺令芳进了乌头门,途经建在外墙和院墙之间的阍室与马厩,上台阶,穿过豪门铜钉的正门,劈面便是富丽阔大的正堂——忠武堂。
自他出生,姑姑是皇后,表哥是太子,祖父是卫国公,阿爷是卫国公世子。这座忠武堂,险些日日都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
每次他从外头回来,堂前的小奴便会高喊一声:“六郎回来了!
”
他的祖父或阿爷就会叫他去正堂见客。
他最厌烦了,每次都借故溜走。阿爷还好,最多不过笑笑,打个圆场,祖父则少不得要吹胡子瞪眼。
“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合意之处,叫人改便是。”贺令芳见他盯着正堂发呆,心里也不好受,故意冲破沉默。
贺砺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几人绕过正堂,经由二门来到后院,院中内堂前早整整洁齐地站了百来个仆婢,见主人来了,纷纭下跪见礼。
贺令芳指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妇人向贺砺先容:“这位姓鲍,她和后面那五十余人都是太后赏的。”
鲍桂英抬开始来,本想说几句俊秀话奉承一下新主人,冷不防对上贺砺那双轮廓凌厉冰冷无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左边这位你该当还记得吧,齐管事,贺府的老人了,家里出事后他被发卖到恒州建筑寺庙,好不容易寻回来的。”
一名老仆蒲伏两步,向贺砺磕头道:“老奴问阿郎安。”
贺砺垂眸看着他,又忆起许多以前的事来,心绪一阵翻涌,道:“耐劳了。”
三个字说得那老奴哽咽起来。
贺令芳又指着齐管事身后四名样貌奇丽的丫鬟道:“此四婢原是我身边的,干事严密伶俐,暂且派来给你用。你若用着得当便留下,若不满意,退给我便是。余下的都是新采买的,让齐管事调教着,你先用,不足再买。”
贺砺应了,让齐管事带人去给鹿闻笙和戚阔安排住处。
丁宁下人各归其位后,姐弟俩连续今后院走。
“阿姐这些年过得如何,李家对你可好?”贺砺问贺令芳。
贺令芳端庄道:“我那公爹你也是知道的,虽出身贵胄,骨子却全是读书人的清高。当年贺家出事后,李家惶惶不安,休我之声沸扬,便是他一力压下,说祸不及出嫁女,这是从古至今的规矩。不管贺家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成为李家休弃我的情由。况且贺家失事,我是有所娶无所归,属于三不去之一,不能休。因此力排众议,坚持将我留在了李家。这八年,虽说过得不随意马虎,但现在也都好了。只可惜你三姐她……”
贺家遭难那一年,十五岁以上男子皆被斩首,十五岁以下的流放,女眷悉数充入教坊司。贺砺的祖母出生名门脾气刚烈,不肯受辱,带领贺府女眷共三十七人,一夜之间全部缢去世在教坊司内。
一个月之后,贺砺的三姐贺明芳也在夫家上了吊。
想起旧年惨事,贺令芳忍不住又用帕子拭泪。
贺砺与她并肩而行,眸光冷硬,沉默不语。
贺令芳伤感一回,才想起问正事:“去宫里可曾去拜见太后?”
贺砺点头。
贺令芳愣住脚步,四顾一番,见无人,这才低声对贺砺道:“近日我听得风声,说太后似故意为你指婚秦衍老贼的嫡孙女秦思莞,想借这场婚事让秦贺两家化兵戈为玉帛。”
贺砺微微举头,目光幽凉地看着远处道:“阿姐不必忧心,我自有计较。”
贺令芳看着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青年,脑海中总是不自觉地拿他与以前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比较,心头一股酸涩感始终萦绕不去。
她回转身连续往前走,口中道:“待你安定下来后,别忘了备一份厚礼去汝昌侯府道谢。虽然圣上已经对张家行了封赏,但他们收殓的毕竟是我们贺家父伯兄弟的尸骨,作为贺家唯一留存下来的子孙,你是一定要亲自上门去致谢的。”
贺砺步伐略迟疑,问贺令芳:“能确认是张家收殓的?”
贺令芳转身,问他:“因何生疑?”
“贺家与张家一向没有多少往来,且据我所知,咱们家也没有人与他家有私情。当时因储君之位变动满朝高下土崩瓦解,在那种情形下,张家甘冒奇险为贺家人收殓尸骨,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贺砺道。
贺令芳问:“你可还记得张家小娘子,行六的那位?是绥安伯府老夫人的侄孙女,听说,小时候常常去绥安侯府和表姐妹们一道玩的,你对她应该有些印象吧?”
贺砺仔细回顾一番,摇了摇头。
贺令芳见状,有些见怪道:“你常去孟府,除了那孟七娘,旁人,怕是一个也不记得吧?可世事便是如此。祖父与孟老太爷交好,贺家失事之后,孟家唯一所做的事情,便是不遗余力地与贺家撇清关系。贺家与张家无多往来,你更是未曾把稳过那张六娘子,可事到临头,却是她瞒着家人,偷偷为我贺家人收殓了尸骨。如今她已嫁做人妇,为免旁人口舌,才说是她父兄收殓的。”
“她说的,也不一定便是原形。”贺砺道。
“你是在指望什么?当年我曾悄悄派人夤夜前往乱葬岗,想将祖父阿爷他们的尸体收殓了。派去之人晚到一步,亲眼看着一群托钵人收殓了我们家人。当时情形分外,对方行事也谨慎,只知尸体埋在了何处,不知收殓之人是谁。圣上归位东宫之后,张六娘子亲自来找我,奉告祖父阿爷他们的埋尸之地,所说细节,与我派去之人见到的千篇一律,如不是她派人收殓,她又怎会知晓详细环境?再者说,如今圣上即位,再愚蠢之人也当知晓只要说出曾为贺家收殓尸骨之事,定能得到封赏,又岂能将这功劳平白拱手他人?”贺令芳蹙着眉头道。
贺砺沉默有顷,道声:“知道了。”
长兴坊,孟府。
“阿姐,你这次回来,真的不再走了吗?”后院结满了花骨朵儿的桃树下,庶妹孟以薇挽着孟允棠的胳膊,庶弟孟础基抱着她的大腿。
孟允棠伸手摸摸孟础基的小脑袋,笑道:“不走了,往后阿姐带你出去玩。”
“噢!
太好喽!
太好喽!
”孟础基高兴得原地直跳。
这时孟允棠阿娘身边的婢女雪兰来请孟允棠去内堂用饭。
孟础基两岁时亲娘病故,一贯是养在夫人房里的,见状也要随着孟允棠去内堂用饭,孟以薇拉住他道:“阿弟今日陪二姐姐用饭好不好?夫人和大姐姐有话要说。”
“哦。”孟础基听话地停在孟以薇身边。
孟允棠知道阿娘肯定要问她和离之事,确实未便利让础基在一旁听着。
她来到内堂,堂中一位梳着高髻肌肤白腻的美妇人正给婢女支配差事,这便是孟允棠的阿娘周氏。见她来了,周氏屏退下人,牵着她来到侧厅。
两人上了坐床,在放满食品的食案两旁跪坐下来,孟允棠抬眼一看,欢畅道:“全是我爱吃的。”
周氏嗔怪又心疼地睨了她一眼,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素手,亲自给她盛了一小碗白龙臛,递给她道:“以前在闵安侯府你吃什么都由不得自己,现在终于回家了,往后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嗯!
”孟允棠愉快地点点头,接过小碗道:“感激阿娘。阿润呢?不等他回来一道吃么?”
周氏道:“他牙坏了,一大早便嚷嚷着找医博士看牙去了,回来也吃不得什么,不必等他。”
“哦。”孟允棠低头喝了一口鱼汤,刚想夸奖味道,便见她的胞弟孟础润一边“阿娘阿娘”地叫着一边闯了进来。
见孟允棠也在,他还愣了一下,继而喜道:“恰好阿姐也在,你们可知,姐夫回来了?”
周氏没听明白,下意识地问:“晏辞来了?”
孟础润不屑道:“什么晏辞,那便是个假姐夫!
我说的是真姐夫,贺六郎,贺临锋!
”
“噗咳咳咳!
”孟允棠一激动,呛咳起来。
孟允棠的阿爷孟扶楹乃原绥安侯嫡三子,边幅俊秀脾气恬淡,时人评价其美姿仪擅舞蹈,稍有交情的人家办酒宴总喜好请上他,充门面活络气氛。
孟础润与其父容貌八分相似,也是个风清月明的美少年,脾气却截然不同,十分跳脱。闯进来时一手提着锦袍下摆一手捂着腮帮子,活像只大马猴。
周氏还不知贺砺回来的,一时竟未把稳到他言辞欠妥,只惊异地问道:“贺六郎真的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刚才朱雀大街上好多人在围不雅观。阿娘我跟你说,姐夫现在可神气了,前呼后拥盛气凌人……”孟础润爬上坐床,准备给周氏详细描述他在朱雀大街上的所见所闻。
孟允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面红耳赤地呵斥他道:“你住口!
谁是你姐夫?再胡说看我不打你!
”
孟础润一怔,扭头看着孟允棠道:“我知道,现在你是晏家媳妇嘛,这话是不能乱说,但这不是在家里嘛?晏家比起我们家是势大,但比起姐夫又算什么?姐夫可是当今太后的嫡亲侄儿。只要我们去求一求姐夫,让他对晏家施压,晏家肯定答应与你和离。”
孟允棠气得想打他,又找不着趁手的物件,只得向周氏告状:“阿娘,你听他说的什么混账话?”
周氏正色道:“润儿,不要胡言乱语,姐夫也是能混叫的?”
孟础润闻言眼睛一瞪脖子一梗,也顾不得捂他那肿得老大的腮帮子了,道:“这可不是我要叫的,是贺六郎让我叫的。我记得清楚的很,就我七岁那年,突骑施石国来的联合使团进贡给朝廷一种糖果,带着牛乳喷鼻香,糖纸很好看,你们小娘子还兴用糖纸制作头花来着,记得吗?便是那种有钱都买不着的糖,贺六郎对我说,叫他一声姐夫,就给我一颗糖,那天下午我得了满满一荷包糖呢,便是没有糖纸而已。”
孟允棠气道:“敢情他给我一叠糖纸,糖都给你了?你一颗都没分给我!
”
孟础润眨着眼睛无辜道:“那不怪我,是他叫我不许分给你的,不然他往后就不带好吃的给我了。”
“活该你长虫牙!
”
“我乐意,嘿嘿!
”
“你们这么要好,还叫什么姐夫?你自己去嫁他便是了!
”
“我若是个女子,还用你说?”
“阿娘!
”孟允棠真是恨不得打去世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
周氏头痛道:“别闹了。润儿,小时候是小时候,嫡黄花,物是人非,往后这种话不要乱说,尤其是在表面。”
孟础润还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哦”了一声,拿起筷子来低头吃菜。
周氏又侧过脸对孟允棠道:“彤儿,我记得贺六郎给过你一块玉佩是不是?彷佛还挺贵重的。当年卫国公说要让他与孟家结亲,他在一众堂姐妹中挑中了你,玉佩算是信物,如今这情形,还是找机会还给人家的好,你认为呢?”
孟允棠低头不语。
孟础润忙道:“对对对,你假如不好意思去还,我替你去还啊,恰好探探他的意思。”
周氏见孟允棠一贯不说话,唤她道:“彤儿,何故迟疑?”
孟允棠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鲑鱼肉糜,难堪道:“还不明晰。”
孟础润年夜声问:“什么叫还不明晰?阿姐,你不会以为他回不来了,就见利忘义,把那块定情玉佩给卖了吧?”
周氏伸手拍了孟础润一下,道:“别瞎说。”
孟允棠本不想说,但看弟弟这蠢样,若不见告他发生了什么,只怕他不知好歹,犯蠢犯到贺临锋跟前就不好了。
她放下筷子,跪坐得正直直正的,看着阿娘和弟弟道:“还不了,是由于,那块玉碎了。”
孟础润惊呆,抢在周氏前面问道:“如何碎的?碎得厉害吗?还能修补吗?”
“我去找他退过婚,玉佩,便是在那日碎掉的。被马蹄踏成了六块,再也修补不起来了。”孟允棠道。
“你去找他退过婚?何时?我为何不知?”周氏也惊了。
孟允棠垂眸,蠕动着丰润的小嘴,捏动手指道:“就、就在卫国公府被抄家那日。”
周氏呆滞。
孟础润夹在筷尖上的一颗肉丸掉到了食案上,又咕噜噜地滚到坐床上,留下一起油腻的行迹。
他也顾不上,将筷子一放,看着孟允棠皱眉嚷道:“阿姐你怎么能这样?这也太过分了!
贺六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落井下石?”
“我不知道啊,只是恰巧而已。再说他哪里对我好了?给我糖纸,却把糖给你,他对我还不如对你好呢!
”
“他对我好还不是由于你?要不……”
“都给我闭嘴!
”周氏呵斥一声,姐弟俩都停了下来。
周氏看着孟允棠,正色道:“彤儿,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允棠整顿一下感情,重新垂下眼睑道:“当时我便是以为,他根本就不喜好我,赠我玉佩时,他八岁,我五岁,知道什么是喜好?他每次来找我,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捉弄我。掐着我的脸说我胖嘟嘟,我辛劳绣了几个月的团龙荷包被他说绣得像毛虫吐丝,就连送我一只鹦鹉,说的都是‘小猪小猪胖乎乎’。他明明对我不好,堂姐妹们却还由于他来找我而妒忌我排挤我,我早就受不明晰。
“那日,阿弟回来见告我,说听见他对雅安雅欣她们说最讨厌女子穿赤色,艳俗得很。 我忍无可忍,第二日便带了那枚玉佩偷偷出门,去卫国公府找他。我把玉佩扔在他身上,叫他往后不要再来找我,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他。
“他没有接住玉佩,玉佩掉在了地上。我转身走,却看到街角那边大批的禁军向卫国公府涌来。我被他们的气势所慑,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他把我推到路旁,自己转身跑回了府中。等我回过神来去找那枚玉佩时,创造早就被马蹄给踏碎了。”
孟允棠说完,房里一时陷入了静默之中。
良久,孟础润期期艾艾地开口:“阿姐,你就没有想过,他对堂姐们说讨厌女子穿赤色,女子穿赤色俗艳,是由于你喜好穿赤色。他这样说,往后府里发衣料的时候,她们就不会跟你争赤色的料子了。”
“事后诸葛亮,你早干嘛去了!
现在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罪他的了,往后瞥见他别凑上去,最好避着走,否则被迁怒,可不怨我。”孟允棠道。
孟础润唉声叹气地捡起肉丸子。
周氏安慰孟允棠道:“贺家失事那年,你才十一岁,又是无心的,他未必会较真深究。若是他真的心里过不去,要来找麻烦,有阿爷阿娘替你扛着,别担心,啊。”
“嗯。”孟允棠点点头,心里却是明白,他若真要报复,别说阿爷阿娘,就算是现如今的绥安伯府,那也是扛不住的。她也不会让他们替她扛。
孟础润悻悻道:“原来还指望靠着贺六郎让你分开苦海,这下也指望不上了。”
周氏道:“你就别操心了,你阿姐已经同晏辞和离了。”
孟础润一双丹凤眼瞪得老大,惊异地问:“离了?真离了?什么时候离的?”
孟允棠道:“昨晚。”
孟础润瞟着她道:“阿姐,你嘴上说着不嫁贺六郎,行动却很老实嘛!
你看你和晏辞成婚三年,一贯没和离,今日贺六郎回长安,你昨晚就和离,你敢说不是为了他和离的?”
“我上哪儿知道他今日回长安!
叫你不要胡说八道,不打你一顿你不长记性!
”孟允棠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去掐他。
孟础润一下跳到地上,鞋子也不穿了,就穿着袜子满屋乱跑,口中还道:“你便是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
孟允棠气得在坐床上跺脚,对周氏道:“阿娘,你看他!
”
周氏伸手揉额角,蹙着娥眉道:“你俩能不能别一见面就掐,安生吃顿饭行弗成?”
……
孟允棠出嫁时祖父绥安侯还在,以是她是从绥安侯府出嫁的。两年前祖父过世后,大伯父降等袭爵成了绥安伯,众兄弟分家。
他们一家搬到这个宅子时,孟氏夫妇给孟允棠留了一间屋子,下午周氏就带着孟允棠整顿支配这间屋子。
待到天色将晚,屋子支配得差不多时,孟允棠的阿爷孟扶楹和弟弟孟础润一道回来了。
孟扶楹年未不惑,身材细长面如冠玉,颌下留着短须,萧萧肃肃豁达清举。
他现任西市署丞,刚从西市回来,身上还穿着青色的官袍,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孟允棠的屋前。
“阿爷!
”孟允棠在窗口见了他,高兴地跑出去。
孟扶楹伸手接住她,高兴道:“乖彤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往后想嫁才嫁,不想嫁就不嫁,让你弟弟养着你。”
原来在一旁笑哈哈看着他们父女团圆的孟础润一听就变了神色,叫道:“我才不养,她那么能吃,脾气还那么大!
”
“逆子,叫你养你就养,哪儿那么多废话?敢不养看我不把你腿打折!
”孟扶楹斥道。
孟允棠闻言,得意地朝孟础润一抬下巴,皱了皱鼻子。
“你自己生的女儿,凭什么让我养?”孟础润不服气道。
孟扶楹一撩官袍下摆,作势要踹他。孟础润扭头就跑,结果却一头撞在玉兰树上,看得孟允棠和一众丫鬟乐不可支。
笑闹一回后,一家人来到内堂,正准备用饭,有仆人来报:“阿郎,夫人,闵安侯世子晏大郎君求见。”
孟扶楹与周氏面面相觑,继而一道向孟允棠投去目光。
孟允棠有些惴惴不安。昨晚晏辞给她写放妻书时是半醉状态,此时找来,该不会是晏夫人回来知道了和离之事,责他过来讨回放妻书吧?
三年前孟扶楹第一次见到晏辞时,撤除他的纨绔名声不说,实在还是挺喜好这个小郎君的。时人好色,孟扶楹当然也不例外,而晏辞,生得很好看。
彼时并不知道他真正想娶的实在是上巳节在曲江池边与他有一壁之缘的孟雅欣,孟允棠不愿嫁,孟氏夫妇自然不想迫嫁心爱的长女,怎奈祖父母做主应允了晏家的提亲, 孟允棠不嫁也得嫁。
大婚之后,晏辞知道受了愚弄娶错了人,一气之下痛改纨绔习气,托祖荫入了金吾卫任巡街使,只是一贯不搭理孟允棠。
如今孟扶楹再见到这个丰神俊秀的小郎君,心情难免有些繁芜。
晏辞倒是开阔自然得很,他穿一袭蓝底蔓草纹圆领袍,神采奕奕笑颜和煦,进门向孟扶楹和周氏见礼:“孟公安好,孟夫人安好。”
“不知晏公子此时上门,是有何事?”孟扶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当下也不绕弯子,直言问道。
晏辞一双看上去风骚多情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看向站在两人背面的孟允棠,道:“回孟公,晚辈答应要给孟小娘子十万衣粮钱,此行,便是来送钱的。”说罢朝背面打个手势,十名仆众走上前来,将背上背着的竹筐卸在地上,满满十筐铜钱,在夕阳余晖下像金山般闪闪发光,险些要闪瞎孟础润的眼睛。
另有一个仆众提来一只木桶,放在竹筐阁下。桶里有水,几尾肥硕鱼儿在个中悠游。
晏辞看着孟允棠道:“昨夜得小娘子赠诗,今日垂钓赋诗时大败群雄,这是谢礼。”
孟允棠忍不住想笑,就那诗还大败群雄,也不知是些什么狐朋狗友。
她强行忍住,只问他:“晏夫人可曾回来了?”
晏辞点头:“我阿娘已经回来了,我也已向阿爷阿娘奉告和离之事,小娘子切勿担忧。”
瞒着对方父母私自与晏辞和离,如此行事到底是有些拿不上台面。孟允棠红着脸轻点了点头。
孟扶楹和周氏都没想到晏辞和孟允棠和离,晏辞还能给孟允棠十万衣粮钱,毕竟当初那桩婚事,允棠固然无辜,但晏辞也算是受害者。
孟扶楹见晏辞彬彬有礼的,对他印象又改不雅观了些,放缓语气道:“晏公子进正堂喝杯茶再走吧。”
晏辞道:“多谢孟公相邀,只是天色已然不早,晚辈不便多留,下次吧。”
孟扶楹:“……也好。”下次还来?
晏辞又看孟允棠,道:“孟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孟允棠在父母和弟弟的注目下与晏辞走到一旁。
晏辞低声问道:“孟小娘子,三月三上巳节,可否与我同游曲江池?”
孟允棠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型偏圆,瞳仁又大又黑亮,这样瞪大了颇有几分孩童式的娇憨可爱。晏辞见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这、这是在邀约我?为何?”孟允棠不能理解,自己嫁给面前这个人三年,两人见面次数都没超过十次,在昨晚之前,话更是没说几句。怎么和离了他反倒殷勤起来?
“以前是我心结太重,对孟家,对你有颇多偏见。经由昨晚,我以为我们脾气挺相投的,或许,值得重新认识一下。”晏辞道。
孟允棠:“……可是我们已经和离了,重新认识……又有什么必要呢?”
晏辞道:“与你和离,是由于以前乃是明媒错娶。你我重新认识,重新理解彼此,或许你对我亦会有所改不雅观。到时候我再派人来重新向你提亲,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孟允棠惊得退却撤退一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大可不必!
”
晏辞瞧她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容貌,有些负气道:“看来昨晚小娘子亲近热络,不过便是为了哄我写下放妻书而已,心中实在对我颇为嫌弃。若是如此,我便只能说那封放妻书是在我意识不清的情形下所写,只要辞官府告,我有证明我昨天喝多了酒的人证,这放妻书,定能作废。”说罢转身欲走。
孟允棠慌了,忙扯住他的袖子。
那边孟扶楹周氏与孟础润都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心思:怎么还扯上袖子了?
孟允棠心虚地避开那边爷娘的灼灼目光,仰头看着晏辞软语道:“郎君岂能出尔反尔?你说,昨晚我究竟何处让你觉着我与你脾气相投?我改便是了。”
晏辞气得一抽袖子,又要走。
此时耳边响起了隆隆的街鼓声,坊门要关闭了。
孟允棠急得再次上前扯住他的袖子。
晏辞回眸乜斜她。
“我去,我去还弗成吗?你能不能别再说放妻书的事了。”孟允棠忧郁道。
晏辞展颜道:“你来,我自然就不会难堪你了。”
孟允棠生闷气。
晏辞扫一眼她抓着他袖子的白胖爪子,戏谑地问:“还不放手?想我住宿不成?”
孟允棠忙将手一放。
晏辞转身遥遥地向孟扶楹与周氏再行一礼,扫了眼一旁气鼓鼓的孟允棠。
渐暗的夕阳余晖下,她的脸圆圆润润的,线条柔和流畅,皮肤呈现出一种细腻而温润的白,眉黛眸黑唇红,鲜妍如画。
他以为自己以前一定是瞎了眼。
孟础润趁众人都在目送晏辞出门,伸手想到竹筐里拿一串钱,被周氏创造,啪的一声将他手拍开,低斥道:“这是你姐姐的钱。”
孟础润揉动手背嘟囔道:“我只是想帮她看看足不足数。”
周氏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嘱咐丫鬟将竹筐都抬到孟允棠的屋里去,装着鱼的木桶拎到厨房。
四人回到内堂,在坐床上围着食案坐下来。
周氏这才有空问她:“彤儿,你和晏辞和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允棠精力萎顿道:“姜姐姐的弟弟也在金吾卫任职,过了国丧期之后,我便托姜姐姐替我打听晏辞的为人。她见告我说晏辞好面子讲义气,吃软不吃硬,还怜喷鼻香惜玉。昨日晏夫人带着晏二娘去亲戚家赴宴,晚上没有回来。晏辞倒是回来了,还喝得半醉,我就去找他商量和离之事,投其所好连哄带骗,他便给我写下了放妻书。”
“那十万衣粮钱,也是你向他要的?”周氏追问。
“我没有,我还主动说只要他乐意与我和离,可以不给我衣粮钱的,毕竟当初他也是受了蒙骗才会娶我。可是他却说‘旁人和离都给女方衣粮钱,我晏辞不给,说出去岂不是叫人讥笑?快说,你三年要用多少钱?’我说我一年差不多要用两到三万钱,他说给我凑个整,给十万。”
“嗨呀,阿姐你怎么这么傻?他都这般说了,你就该说你一年要用十万钱嘛!
”孟础润惋惜道。
“你闭嘴!
”孟扶楹呵斥儿子一声,转过脸温声问女儿:“那方才你与他拉拉扯扯的,又是为何?”
“他邀我三月三同游曲江池,我若不去,他就要辞官府告,说我趁他酒醉骗他写放妻书。”
孟扶楹周氏孟础润:“……”
“这又是为何?既然都已经和离了,还这般夹杂不清是要做什么?”周氏有些恼怒道。
孟允棠低头耷脑,将晏辞说的话重复一遍,几人听完都沉默了。
良久,孟扶楹抚一下颌下短须,推敲着道:“若他真的已经放下屠刀,还能至心待你,这桩婚事,我以为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这怎么能行?”
“我不要!
”
周氏和孟允棠同时出声。
周氏先道:“哪有和离了再结亲的,当婚姻大事是儿戏不成?若是如此,岂不是叫全长安的人看笑话?”
“只要他们小夫妻两个能过得好,旁人议论一阵,又有什么关系?彤儿,你为何禁绝许?”孟扶楹问孟允棠。
孟允棠本想说姜姐姐还说了晏辞爱呼朋唤友地去平康坊悠游,可转念一想,他们男子根本不把去平康坊当回事,于是道:“晏夫人晏二娘还有晏家的亲戚都不喜好我,觉着我家世配不上晏辞。就算晏辞对我好,我在晏家日子也不好过。”
孟扶楹一听,当即道:“那还是算了。这样,三月三阿润你陪着你阿姐去赴约,彤儿你争取把道理跟晏辞讲清楚,大不了不要他的十万衣粮钱,请异日后莫再纠缠。这桩婚事他虽是受了骗,可你也因此摧残浪费蹂躏了三年青春,说到底,还是你更亏损些,他没道理缠着你不放。”
孟允棠点点头。
四人吃了一下子饭,孟扶楹忽想起来,问道:“那晏辞说,你昨晚还给他作了一首诗?”
孟允棠点头道:“他说他今日要与朋友去垂钓,届时定要作诗,他不擅此道,若是我能替他作一首诗让他搪塞过关,他便写放妻书给我。”
孟扶楹来了兴致,道:“你且说说,那诗是如何作的?”
孟允棠羞赧:“我胡乱作的,不便在阿爷阿娘面前献丑。”
孟础润道:“晏辞说力压群雄呢,阿姐你就别谦逊了。”
“真的不好。”
“快说快说。”
孟允棠被催得没法,只得红着脸道:“垂钓诗,池上东风动白苹,池边清肤见金鳞。会当鱼篓渐次满,几条片脍几条蒸。”念完就用手捂住了脸。
孟础润:“哈哈哈哈哈哈哈,几条片脍几条蒸,这是什么好吃之徒才能写出来的诗啊?还力压群雄,我看是狗熊的熊吧!
哈哈哈哈哈!
”
“我说我不说,偏要我说,说了又笑话我,打去世你打去世你!
”孟允棠羞恼地朝弟弟扑过去。
孟础润滚在坐床上,被孟允棠拽住了胳膊一顿掐,边笑边哀哀告饶。
周氏双颊晕红,勉强止住笑道:“别闹了,快来用饭,菜都凉了。”
……
用过饭后,孟允棠回到自己房里。
鹦鹉彩衣还没睡觉,在它的紫竹架上跳来跳去。
穗安和禾善在外间带着小丫鬟们忙着清点和存放那十万钱,孟允棠走到紫竹架前,轻声道:“小猪小猪。”
彩衣不理她。
孟允棠垂下眼珠,在妆台前跪坐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
娘说得很对,嫡黄花物是人非,他们,早就不是小时候的他们了,也无谓再多牵扯。
但不管怎么说,得设法将贺家人的埋尸之地见告贺临锋,如今他回来了,若是以为自己家人曝尸荒野尸骨无存,一定会很难熬痛苦。
那么些铜钱一时半会儿也数不完,孟允棠将穗安叫进来,低声问道:“还记得贺家人的坟茔在何处么?”
穗安点点头:“自然记得。”
“嫡上午你带着脱兔出门去,和以前一样,去别的坊买点纸钱,再买一把铲子,去把贺家人的坟茔修整一下。回来时去西市买点做花钿的鱼胶鱼鳞回来,若夫人问,你便说是去买鱼胶的。”孟允棠叮嘱道。
穗安应下。
孟允棠洗漱过后,上床准备睡觉。
穗安在她帐下挂上埋着东阁藏春喷鼻香的银薰球,放下床帐,吹灭灯烛,悄然退了出去。
淡淡的花喷鼻香在帐中氤氲,孟允棠闭着眼翻了个身。
身体有些疲倦,思绪却还很生动,一韶光有些睡不着。
她把手伸到枕下,枕下压着个荷花形状的荷包,荷包里放着那块碎了的玉佩,摸上去都能觉得到四分五裂的形状。
“小猪小猪胖乎乎,小猪小猪胖乎乎。”耳边溘然传来彩衣的声音,还持续说了两遍。
孟允棠猛地睁开眼,十年了,它竟还记得这句话,还说得出来。
在这无人的安谧和阴郁中,她的脑中不由自主地闪现出第一次听到它说这句话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