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的功用在传情达意,传达的办法不外口说与笔写两种。
笔墨未产生以前,统统都靠对面交谈;有了笔墨,声借形留下可行远传久的痕迹,这就叫做“书”。
“书”字在古训中有“舒”“如”两义,“舒”是舒达心意,“如”是言恰如心。
书以记言,言为心声,以是书便是笔谈,作者借这个媒介向不能对面的远方人或未来人倾衷曲。
就这个意义说,统统著作都是作者致读者的信,现在所谓“信”古人通叫做“书”,可见著书与通信在基本原则上是同等的。

不过一样平常的书本和信札有一个主要的分别:书本是写给一样平常读者群,作者与读者不必有私人的关系;信札是专为某一人或一群人看的,作者与读者常日都有某种私人的关系,或是亲友,或是师徒主仆。
这种私人的关系带给了信札一个特色,它显出作者与读者在情绪态度上的分寸,亲切或是疏泛,爱慕或是怨恨。
写信与著书不同:著书能使读者“如闻其语,如见其人”,就算能事已尽;写信则不仅要表现作者与读者私人契合的程度。
书可泛说,乃至眼力可以不注在读者;信就必须“切己”,心目中时时想着读信人,一封见不出私人情绪的信便是一封不必写的信。

铝合金门齐梁外口_朱光潜谈书牍 滑动门

在西方,凡是私人中间的笔墨传达一律叫做“信”(leers))。
在中国,它随作者身份与内容性子而有各类名称。
上行言事者叫做“奏议”,“奏议”“上书”“章表”或“禀”“呈”,下行言事者叫做“诏令”或“论旨”,同辈通闻者叫做“书”“启”“笺”“牍”等等。
上行下行者虽有私人的关系,大半是公事文章,有时近于律令与策论,可以略而不谈。
本文所称“书牍”大致采纳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的分类。
不过“书”与“牍”实在还有分别,“书”是很正式而且很郑重的写作,有时是长篇大论,言政讲学,像叔向《诒子产书》,司马迁《报任安书》以及韩愈《与孟尚书书》之类;“牍”是纯粹的私人随便道款曲的笔墨,不发大议论,不谈国家大事,有如对面谈心或说家常话,这种信在西方常日冠上“亲切的”(intimate)或“推心置腹的”(condential))之类形容词。
《昭明文选》把“书”与“笺”分列,“笺”便是“牍”,古人写信用木简,“笺”“牍”“简”“札”都是同义字。
用木简就不能不“简”短,简短也是这类信札的一个特色。
本文意在谈小品文,以是从前所谓“书”的一类也略而不谈,只谈随便写来的简短的亲切的那一类书函

这类书函本非著述,在著述家看,它们难免不免零散不敷道,以是常日不把它们采入史传或选集。
时期愈久远,这类材料愈不易征采。
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由于古人的文章特殊以简朴见长,最宜于书牍。
统不雅观中国书牍演化,约可分为五个期间,它们的分水界在魏晋,盛唐,北宋,以及晚明。
魏晋以前,著录的书牍多为吉光片羽,言简意赅而风味隽永。
《文心雕龙·布告》篇引秦绕朝赠晋士会以策:

子无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也。

如果“策”字依刘彦和解作书简,这便是短信的一个古例。
这两句话希望晋人不要鄙视秦人,伤叹秦君无知见,弗成自己的计谋,预见秦要受晋的欺凌,满腹牢骚都发泄在这一声愤慨中。
《史记》载项羽要烹汉高的父亲,汉高回答说:

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
吾翁即尔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寥寥数语把两人性格完备托出。
项羽粗暴冒失,出此下策,汉高临危不乱,他的话带有打官腔,歧视,恶毒,果决,诙谐各类意味在内。
汉朝天子多长于辞令,文帝与赵佗书是人所熟知的,看他多么慈祥,坦白,委婉,藏锋不露!
马援退休,光武给他一封短信说:

卿归田里,曷不令妻子从?将军老矣,夜卧谁为搔背痒也?

关怀之中寓谐谑,一代风云人物,退到田舍中请老妻搔背,也颇令人起风趣之感。

中国文章风格素重堂皇典雅,看起来如踩高跷行路,高则高矣,无奈站在人行路之上另一个平面上,与日常生活隔着一层。
两汉文章虽“淹博无惭于古”,却还有像王褒的《僮约》那一类呶呶道家常零散的文章,这种较民平易近的风格较宜于便笺小简,我们在汉人书牍中还可以看到这种风格。
姑举两例。
一是人所熟知的杨恽《报孙会宗书》:

臣之得罪已三年矣。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羹,斗酒自劳。
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一幅家庭行乐图,一腔罪臣的委曲,都跃现目前。
另一是冯衍与妇弟任武达书。
冯衍妻悍而妬。
疑夫通婢,不免泼辣打骂。
他写信给她的弟弟埋怨,中间有这句话:

惟一婢,武达所见,头无钗珥,面无脂泽,形骸不蔽,伯仲挹土。
(妇)不原其穷,不揆其情,跳梁大叫,呼若入冥。
贩糖之妾,不忍其态。

丑婢与悍妇的容貌神色也写得淋漓尽致。
这种写实的风格可惜一挫于六朝绮丽,再挫于唐宋高古,没有健旺的发展。

魏晋书牍已开始染着辞赋骈俪的风气,看到昭明所选的书笺,我们就以为已进到另一天下。
这风气始于建安七子一贯推演到齐梁。
不过在这新时期的初叶在曹孟德、诸葛武侯、王右军诸人书牍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汉人的简隽。
在曹氏父子中我最佩服老瞒,不论诗歌或书牍,都显得英气勃勃,不是当时雕章琢句的文人们所可望尘。
且看下列数例:

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答袁绍书》

近者奉辞讨伐,旌麾南指,刘琮束手。
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遗孙权书》

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

——《又遗孙权书》

“诸君北面,我自西向”,何等斩钉截铁!
“方与将军会猎于吴”,何等优闲诙谐,弗成一世!
“孤烧船自退”,何等自欺欺人!
“奸雄”与“老瞒”于此见之。
不过此公于霸气中自有一副柔情侠骨,读者无妨校阅阅兵他的遗嘱和与荀彧悼郭嘉书,去看看这位奸雄性情的可爱的一方面。

诸葛公在危难中受重任,忠贞体国,具见于出师二表,其他教令书牍,大半论事论人,操心危,虑患笃,处处见出孤臣孽子的谨慎周密,固不期以笔墨见长。
姑举三例以见一斑:

前后所作斧,都不可用……彼主者无意,宜收治之。
非小事也。
若临敌,败人军事矣。

——《作斧教》

张飞虽实武人,敬慕足下。
主公方今收合文武以定大事。
足下虽天素高亮,宜稍稍降意也。

——《与刘巴书》

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
子孙衣食自有余饶。
臣身在外,别无调度;随时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
臣去世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盈财,以负陛下也。

——《临终遗表》

从他的书牍中我们所见到的孔明是一位小心翼翼的人,决不如传说中那位穿八卦衣摇鹅毛扇的那样萧闲清闲。

右军善书,以是他的书函寸纸只字都被后人器重,保存的比较多。
现存右军请帖有许多是零星不完备的,单就每一帖看,固然各具风味;但是要明瞭他的全体的人格,非把全部书帖摆在一起看不可。
中国书牍圣手古今只有两人,前有王右军,后有苏东坡,两人胸襟气度也颇有相似处。
右军是魏晋人物的一个范例的代表。
后人对付魏晋人物的意见多侧重“清谈”“旷达”一方面,实在这只是一方面,而且不是庐山真面孔,看右羽书帖便可以知道,他写给殷浩、谢安、谢万诸人的长信,谈论国家大事,品题人物,讲授处世做人的道理,都有大臣的老成谋国,醇儒的立己立人的风姿。
比如他诫谢万的书:

以君迈往不屑之韵而俯同群辟,诚难为意也。
然所谓通识,正自当随事行藏,乃为远耳。
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则尽善矣。
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复何有,而古人以为嘉话。

济否所由,实在积小甚至高大,君其存之。

这算得“清谈”,又算得“旷达”么?(关此点可参看“断酒帖”“憎运帖”“群凶帖”等)。
再看他谈到家庭婚丧的一些信:

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已毕,惟一小者尚未婚耳。
过此一婚,便得至彼。
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
足下情至委曲,故具示。

——《十七帖》之一

延期、官奴小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愍痛贯心,奈何!
吾以西夕,至情所寄,惟在此等,以荣慰余年。
何意旬日之中,二孙夭命。
早晚旁边,事在心目,痛之缠心,无复一至于此,可复如何!
临纸咽塞。

像这类的话,帖中不知凡几。
右军自是至性深情人,不容以“旷达”二字书之。
我寻遍右军诸帖,没有一语可见旷达,他有闲情逸致,常爱在人生崇高柔美方面流连玩索,却是事实。
他寄信给在蜀的朋友,详询汉画可否摹取,盐井火井是否真有,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有无后人,并且表示愿登汶岭峨眉一游,说“得果此缘,一段奇事”。
另一帖向人索取青李来禽樱桃的种子,“吾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
此外有约人围棋、采菊、登山诸帖,都可以见出右军对人生许多方面意致都很浓。
我们把右军帖全部一看,可以对他的为人得到一个很清楚的印象,而这印象是和一样平常人所想象到的魏晋人物相差很远。

子桓子建兄弟与吴质、陈琳诸人来往书函,已开六朝绮丽的风气,到齐梁愈甚。
当时写信如写字绘画已自成一种艺术,写信者都故意在这上面做文章,仿佛叫收信人不仅知道信的意思,还要把它当作一件宝贵的作品留存,随时可以取出抚玩。
爱这类“美”文的读者们可以问津于《昭明文选》或《六朝文絜》,这里只略举数例,以见风气的转移: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
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

——曹丕《与吴质书》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

——邱迟《与陈伯之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
高峰入云,清流见底。
两岸石壁,五色交辉。
青林翠竹,四季俱备。
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沈麟竟跃。

——陶宏景《报答中书书》

人非新市,何处寻家;别异邯郸,那应知路?想镜中看影,当不含啼;栏外将花,居然俱笑。
分杯帐里,却扇床前,故是不思,何时能忆?

——庾信《为萧悫与妇书》

这些书牍都极力把稳调声设色,残酷满目,有如蜀锦吴绣。
在艺术中它们颇像晚唐诗,南宋词与明清院书,极精工之能事。
不过就个人的意见意义来说,我还是喜好家常随便的一类。
除掉王右军以外,六朝书牍属于这一类的也颇不少。
比如下列数例:

江表惟长沙有好米,何得比新城粳稻耶?上风吹之,五里闻喷鼻香。

——曹丕《与朝臣论禾稻书》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
性复疏

——嵇康《绝交书》

汝夙夜迟早之费,自给难堪。
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
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陶潜《诫子书》

仁寿殿前有大方铜镜,高五尺余,广三尺三寸,立著庭中,向之便写人形体明晰,亦怪也。

——陆机《与弟云书》

这类自然流露的笔墨,易见作者平生性情与一时兴致,实在比前面所引的那些花枝飘荡的文章较富于生气。

唐朝古文运动是对付六朝绮丽的一种反动。
就一方面说,文章由骈而散,由繁富而古朴,理应宜于产生轻便自然的书牍;可是就另一方面说,古文家不但故意为文,而且时时存心摹古避俗,每每不写信则已,一写便是长篇大论,拖着腔调说话。
韩柳诸大家文集里所谓“书”都实在是“论”,没有一篇随意写的尺牍;《唐文粹》的几卷“书”也是如此。
这当然不就能证明唐人不写这类尺牍,但是单就它们不被收入选集一点来说,当时人看轻这类小品,却无可置疑。
从现存的长篇书信来看,唐人对付尺牍似未见善于。
论政论道论文的书信置之不论,就拿自道衷曲的书信来说,它们也每每有些装腔作态。
姑举两例:

与足下久别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
各以事牵,不可合并。
其于大家,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韩愈《与孟东野书》

茕茕伶仃,未有子息。
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犯人亲密。
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
恐每当春秋时飨,孤独捧奠,顾盼无后继者,栗栗然欷歔惴惕。
恐此事便已,椎心伤骨,若受锋刃。
此诚丈人所共悯惜也。

——柳宗元《与许孟容书》

两书在韩柳文集中都是上品笔墨,个中有真情绪,写得很畅快淋漓,都无可否认,但是拿它们和汉魏人短笺相较,终不免有不惬人意处。
意简而辞繁,其病一。
故意摹古修辞,韩书故为低徊往来来往,摇荡生姿,柳书全体语调酷似司马迁《报任安书》,两书都拉着腔调说话,不似平凡人缕缕道家常口吻,其病二。
唐人本胎息两汉,特殊景仰汉人的奇古朴茂。
不过汉人的奇古朴茂是本乡本调,家常亲切;唐人的高古朴茂则如南人当京官学蓝青官话,一听到就令人以为他有几分勉强造作。
古文家轻视尺牍,尺牍恐怕也必须回避古文家;由于尺牍代替面谈,而面谈的胜境在无拘无碍,家常亲切,它最忌讳扮腔打官话。

宋人的文章风格大体继续唐人,可是多少放弃了唐人的那种殿庑巍峨的气候而来于平淡轻便。
这变革在诗中最显著,在书牍方面也可以看出。
因此,宋人的书牍比较民平易近。
古文的风气仍很盛,“书”还是皇皇大文。
唐人原有一派保存着六朝的骈俪,宋人也没有完备放弃这方面的传统;欧阳修,王安石本来都是古文家,而集中小“启”大半还是骈俪。
不过当时用骈俪作启,已把它作官样文章看待,大半用在应酬方面,姑举一例:

伏审荣膺帝制,显正台司,伏惟庆慰。
伏以史馆相公诚明禀粹,精祲穷微。
高步儒林,著三朝甚重之望;晚登交陛,当万乘非常之知……

——欧阳修《贺王安石入相启》

这种四六体尺牍已开后来幕僚文牍的风气,文无足取,影响却甚广大。
不过在宋人尺牍中这究竟不是正宗,正宗必数苏、黄。
东坡、山谷的书函在当时已为人器重,以是早就搜集印行。
东坡是绝顶聪明人,胸无尘芥,诗文字画都如行云流水,意到笔随。
一样平常文人强作“雅”语,每每“雅”得陋俗不胜,东坡的风雅却是他的自然本色,毫无造作,这是他的难能名贵处。
东坡如右军,在全部尺牍中现出一个很明显的性情,篇篇都有独到,不宜以一斑窥全豹。
我们在这里勉强举例,只是想引起阅读全书的兴趣:

过辱枉顾,知事务冗迫,不敢久留语。
纸轴纳去,余空纸两幅,留与五百年后人跋尾也。

——《与孙于思》

今日雾色尤可喜,食已,当取天庆不雅观乳泉泼建茶之精者。
念非君莫可与共之。
然早来市无肉,当相与啖菜饭耳。
不嫌,可即今相过。

——《与李公择》

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丈杨宗文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落,与君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不知当复有此日否?

——《与王元直》

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央甚安之。
未话妙理达不雅观,但譬如元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

——《与程正甫》

这些尺牍简隽自然,犹是汉魏人风味,不像韩欧诸公那样踩高跷拉调子说话。
“言为心声”,东坡能“以言语妙天下”,还是由于他的胸襟超人一等。

苏黄并称,不过在尺牍方面,黄只能算是一个配角。
他的短简大半谈读书写字,亦偶有涉及私人日常生活的,但常不免自持,姑举两例:

子瞻论作文法,须熟读《檀弓》,大为妙论。
书字甚工,然少波峭,政以不雅观古人书少耳。
可取古法帖日陈旁边。
奇迹之余辄写数纸,颇胜弈棋废日。

——《与孙邠老》

某寓舍已渐完。
使令者但择三四人差谨廉者耳。
既不出谒,所与游者亦不多。
山花野草,微风动摇,以此终日。
衣食所资,随缘厚薄,更不劳治也。
此方米面皆胜黔中。
食饱饭,摩腹娑婆以卒岁耳。

——《答宋子茂》

这种尺牍本也楚楚可人,但是摆在苏公的作品一起,终觉作者胸中没有那一股清气,笔下也没有那种灵巧气。

明朝人最讲究尺牍,时期较近,流传的也较多。
赖古堂《尺牍新钞》包罗较富,其次则陈眉公的《翰海》所收的也大半是明人作品,明人尺牍也像他们的字画诗文一样,爱做表面工夫,风致翩翩,但缺少真正的生气,有时竟“雅”到陋俗不胜。
姑举数例:

一水盈盈,重门深闭,美男夜从何路来吾梦境也?计剪灯细语,当在林莺唤友梁燕将雏之际。

——孔顾之《寄朱景周》

师长西席言霏霏流霞,竞爽眉际,都是晋人气味,一见凉骨。
痴俗人那得领如许清快。

——徐文长《与屠赤水》

山中已有一亭,次第作屋。
晨起阅藏经数卷,倦即坐庭上,看西山一带堆蓝,天然一幅米家墨气。
年后闲走乳窟听泉,精神日以爽健,百病不生。
三月初间花鸟更新奇,来往数日,烟云养活,受用不尽。

——袁小修寄弟

这都是范例的明人气味。
他们都有些“斗方绅士”的习气,啸傲山川,纵情风月,自以为是世间第一等高人雅士,友朋酬酹,相互激扬,日日以“雅事”消磨岁月,作“雅语”自慰衷怀。
他们的尺牍便是这样写成的。
他们的好处古人都已有了,古人的好处他们摹拟渲染,每每就成为他们的坏处。
说艳丽他们和六朝相距甚远;说隽永他们所得的只是苏东坡的牙后慧。

不过这只就一时风气而言,通则都有例外,明朝人也有些能自拔于流俗的。
宗子相《报刘一丈书》,描写士子奔忙权贵之门的丑态,淋漓尽致,常见于选本,无用钞引。
此外我颇喜好像下列两例的书函:

先司徒及先太安人平生不问卜,不推命。
男女婚姻,一言即决,亦不待媒妁之往来来往也。
故儿辈结缡,并未尝先求庚帖。
……小女今十六岁,辛丑生,其月日与时亦不能详。
庚帖,造命也。
命曰造便当造之。
必得小女庚帖,乞迁数月,俟有精于推命者命其造一八字,极富极贵极多男,方送来如何?

——张萱《答人议婚》

弟入都半载,尘垢全身,未经一浴,无此具也。
北人都不办此,且谓多浴耗神。
不审此地诸公得此养生妙诀,果能与鼓筏比算否?老年翁以南人居北,必能避此迂风。
如有其具,幸为一假。

——李渔《与倪涵谷》

我喜好这类书函,由于它们有一事就说一事,说得刀切斧砍,不虚假风雅,也不咬文嚼字,而笔墨也自明快可读。

书牍虽小道,却是最家常亲切的艺术,大可以见一时期的风气,小可以见一人的性情。
回顾中国二千年来书牍风格的演化,约有三个主潮。
一是古文派,像乐毅《报燕惠王书》,司马迁《报任安书》,杨恽《报孙会宗书》,马援《与杨广书》以及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诸古文家的作品所代表的,选派作品在文体上以骈为主,严明有如正式著述,宏肆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
一是骈俪派,像曹丕《与吴质书》、邱迟《与陈伯之书》、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梁简文帝《与萧临川书》、祖鸿勋《与阳休之书》、庾信《为萧悫与妇书》之类所代表的。
这派作品在文体上以骈为主,镂金绣彩,备极精工,情称其文时风致亦复翩翩可喜,辞溢于情时易流为浮华俗滥。
一是帖札派,像曹操、王羲之、苏轼、黄鲁直诸人作品所代表的。
这派作品与前两派的最大异点在随时应机,无意为文,称心而言,意到笔随,意尽笔止。
就文体说,它随兴所至,时而骈,时而散,时而严明,时而诙谐,不拘一格。
在这三派之中,最家常亲切而也最能尽书牍功用确当推后一派。
但是这后一派在曩昔也最为人所忽略,由于过去文人不属于古文派就属于文选派,在古文派看,尺牍与语录小说同为冗杂不雅观观驯,在文选派看,他们在这里面找不到他们所倾慕的辞藻声色。
因此,这一派尺牍每每不收入文集或是选本。
如果尺牍要走上正轨,这风气必须纠正过来。
我们要记得书牍本是代替面谈,我们所须要的是家常便饭而不是正式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