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名家特稿是鲁奖得到者、“70后”作家鲁敏的现实主义长篇新作《金色河流》节选。这部小说通过穆有衡一家的沧桑变革,以大历史格局穿透个人的生活史,将范例人物置身时期的年夜水中,讲述关于道德情绪、物质创造与时期多频共振的故事。鲁敏说,这是一条奔流着财富激情、闪烁着物质色彩的大河。
历史的河流底细毕露,留下的是文化和精神财富。赤壁作家姜洪的《他们曾经由赤壁》,细数一代又一代文人的赤壁(原蒲圻)之缘,从屈子、诗仙、诗圣,到“鲁郭茅”、谢冰莹与周立波,再到来陆水试验坝兴建采风的骆文、来陆水之滨寻访“父母爱情”的张洁……他们在古城留下足迹,如雁过留声,创作的经典之作如今还激荡民气。
文学来自生活。足迹变迁,不改初衷。作家陈刚的《情怯者》写的是他的父母告别缠斗大半辈子的野外、迁居新城,把他乡作故乡的心途经程。他们有过火开故土的痛楚、情怯,终极通过乡邻温情的纽带,让精神变得轻盈,得到幸福。
在时期的年夜水中,每个人都是一滴水或一粒沙,正因这万万千万的水与沙,才汇涓成海、积少成多,拥有了历史的辉煌,书写出时期的精彩华章。
(周璐)
金色河流
一
“筛子。抱了筛子再去世。”听到这话,谢老师只得把抬起来的屁股又放回椅子上。
有总过分用力,喉垂抖动,口水都挂下来了。筛子指孙子。我要筛子。最近他跟谁都嚷嚷这个,包括上门来给旧马桶通下水道的物业工人。小伙子哎,知道吗?我那俩儿子,一个老傻子,一个违逆子,搞得我,到现在没筛子。这都快入土了,怎么撒手啊我?物业小伙儿险些每月要来通一趟,对这口歪舌斜的囫囵话早听腻了,戴着口罩只管专一忙活。那马桶早该扔八百回了,可他宁肯这么地反复报修。天道酬勤,天道还酬俭呢!
动不动什么都换,能有点长情吗?每天儿地坐它上面好几次,一坐十来分钟半个小时的,都能说悄悄话儿了。白给我个金马桶还不见得换呢。他悭吝起来,总是比他的年夜方更有说服力。
“明白。要不我再找老二谈谈?”自然,傻儿子穆沧不在此事视野之内,得找他口口声声所谓的违逆子王桑。老二王桑随的是妈妈王云清的姓,王桑八个月大时,王云清就跳楼走了。王桑结婚已有八年,婚礼主持词还是谢老师给写的,祝他们早生贵子来着,新娘丁宁而今脸上都有细褶子了,身形还像个未得开化的苦闷处女。
以前有总对这些人伦俗事并不上心,忙买卖还来不及呢。也就这三两年,就谢老师冷眼看来,恐怕也是退隐商界、老病加身之后,一定会到来的欲求之一,跟他小圈子里那些热衷迷信也热爱科学的老头儿是一回事。有总呢,对肉身本体的金刚不坏长命百岁明显兴趣不大,算是独辟路子,目光远大一些。
比方说,留名人间。他多次对谢老师表达对邵逸夫师长西席的景仰,认为他的“留名”策略十分典范。王桑念过的中学有逸夫馆,王桑后来的大学有逸夫楼,完了到哪儿看病,还有逸夫医院。啧啧,他反复啧啧,并动起这方面的动机,让谢老师去接洽,捐建个有衡路、有衡桥、有衡河、有衡公园、有衡图书馆什么的,大小不论,能命名即可。他乃至面色严厉地表达过这样颇有境界的意思:做生意嘛,便是原罪。修几条有衡路,建几座有衡桥,多好,即是让千人踩万人踏,也是帮我洗濯、帮我学习啊。
谢老师得令,先后到地名办、路桥办、绿化办、文化馆、街道办等各处接洽,市级弗成换县级,城里弗成改州里。这当中可是闹过不少笑话,失落败的笑话。这根本不关乎钱或者功德。路桥,那是公共举动步伐啊,要冠以个人之名,审批手续得走多少道,终极一样平常都是这样的见地:首先,得假如大大的名人,最好还得是文化名人,好歹能算文旅资源。企业家,您认为得当吗?再者呢,最好是要身故,评价与造诣有了却论,这才可以提交上去。叨教这位穆有衡先生长西席是……
谢老师终极勉强给办成的,是替街道上联结了两间闲屋,搞了个没头没脑的穆有衡保健室,定期组织义诊,然后无限量配置了一批带有“穆有衡”字样的环保布袋,搁在那边厢,供来往人等自取,算是了却此事。“那个。你,别用。” 有次肖姨也提溜着那袋子去买菜,被有总厉声喝止。袋子是专门找设计师做的,行草的“有”字极为洒脱,花式英笔墨母装饰,可以说中西合一了。
与留名同步的,是集中火力想孙子。想到一招,就让谢老师把王桑唤来,进行演出式的训诫。那时他还没中风,气焰十足。
虽然我是穆家的单枝,我可不是为着祖坟喷鼻香火什么的。对着逆子王桑和幸聆在侧的谢老师,有总激情亲切和冗长地回顾他的中学风采,证明他懂文明,讲唯物,也爱读点书,还读过外国小说。比如《基度山恩仇记》,他流利地说出爱德蒙·唐泰斯的名字,讲出个中几个情节,看人家伯爵……
对,他自己无儿无女也收养孤女呢,王桑冷不丁插嘴,这小子反应太快了,刻薄。有总立即打住,转到他在部队跟战友相搭着做黑板报,他写诗编文,何吉祥画美术字,拿过好几次奖哪。讲到这里,有总溘然呛咳起来,面皮涨红,直灌了四五大口茶水,岔气都没能顺下去。总之绝对不是出于愚蠢,是我胸中有一股子气,脑筋里有些东西,我得,我得……繁衍。他软绵绵地用了一个书面词。那次的演讲高开低走随后不明晰之。何吉祥,谢老师在心里再次标记这个名字,错不了,这里头准有料,八成是黑料。类似情形已有多次,“何吉祥”三字说出口的前后,有总必会现出异态。
另一次演讲,他搬出的是老祖宗。这不是“生”的事情,是“去世”的事情,明白吗。想想我身边去世过多少人哪,真的是一去世,就去世透透了。他稚子地沉痛着,顾自浸入大脑深处的某些去世亡回顾。良久,他拍大腿唤回自己,以婆婆妈妈的语气要求王桑,咱不讲汗血宝马,就天上飞的鸽子雀儿,地上走的阿猫阿狗,都还讲究个血统血脉呢。你不能让你的上人,说没就没了,得让他们留在后代身上。你看,我最喜好吃柿子和柿饼,为什么?由于我太爷、爷、爹都好这一口,以是你也爱吃对不对?你哪怕不为我,也得想想你妈。她可是搭上一条命,才生下的你,她的血肉全化在你身上。你的单眼皮、平板脚哪儿来的?你得替她生下个一儿半女,传下她那单眼皮,多俊。嗳,你参不雅观过酒厂的原浆地窖没,事理晓得吧。我们现在喝的,每一口真正的好酒,里头都有最最根儿上的粮食原浆,多少不论,但肯定是一轮裹着一轮,递进着发酵的,明白吗?有总让谢老师拿出那本写着祖上名讳的镶金名册,哗啦啦翻——他发达之后,曾到安徽乡下寻过一次族谱,往上找,往前七八代,在湖北,再往前十一二代,在江西。咱们穆王两家的后代,假如到你和沧这里断了,那么不仅我、你妈去世了,还有穆王两姓的祖宗原浆,也都到此为止了。明白吗?
不就DNA吗。谢老师看到王桑终于笑了一下,这孩子,最拿手的便是这种温文尔雅的阴阳怪气,显然他也知道生物公司跟这帮子老家伙的瓜葛。
对,DNA,便是原浆的洋叫法。有总带点喜色地瞥一眼谢老师,认为他和逆子算是达成了同等。反正邵逸夫那一套咱也学不了,就不搞有衡楼有衡桥了,过上五十年一百年的,那大楼和小桥,保不定也是拆了、塌了,跟肉身一样靠不住。咱还是把根留住吧。他溘然唱将起来,“一年过了一年啊/生平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童安格的老歌,有总这一句哼哼,也因此前的老把式老底子了,那时所有的大酒过后,都要再搞个卡拉OK豪包,唱唱跳跳,搂搂抱抱。有总实在是不通才艺也不屑享乐的人,但若是属于做生意的方法论,确乎须要陪同各种人物去奢靡一番的,他必也就十分地负责投入。他把这首《把根留住》给练成了拿手曲目,因这歌里头有个“根”字,酒气搅动之下,男人们扯下领带干嚎,那种稍许下流的气氛,会产生一种兄弟般的亲密感,不正可以润滑一下买卖与交情嘛。
有总以昔日那种卡拉OK的浮夸风气,脚尖打地,抖腿哼了几句。然后他浑身摸索自己,连续向王桑演示。想想我这肋骨条,我这胳膊上的痣,我这总要裂口子的指甲,没有一样是平白无端的,都是祖宗先人里,江西那条线或湖北这条线给传下来的,多了不起啊!
咱家的根啊。你,谢老师!
他扭头兼顾,也当心点,你家那小子在加拿大还晃荡啥呢,也不比桑小几岁吧,赶紧地让他搞工具生崽子,别学那单身独户的一套。趁这打岔的工夫,王桑扭头抬腿,抱头鼠窜。
祖宗原浆说无果后,有总以为他应该找个更高等的策略,谢老师被唤去商量。你替我想想,这小牲口也算是醋酸文人,破墨水瓶子,得对味。谢老师那阵子恰巧看到一个视频,以为有点意思,就跟有总建议了一番。
是讲宇宙的,从洪荒太初混沌一片起,相称于空间意义上的邃古上古远古,无边无涯的浩茫之中,什么椭圆类、透镜类、旋涡类星系,什么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室女星系团,到什么大麦哲伦云星系、仙女星系,这个系那个系的,目前可不雅观测的宇宙中,大概有上千亿的星系,其所包含的恒星比地球上所有的沙子都要多,比沙子还要多啊,什么观点!
真是看得人快要绝望了,好不容易的,看到一个熟习的名字:银河系。接下来又是这星那星从远到近好一阵的推拉,等电影都快结束了,才看到一个险些看不见的蓝色小不点。有总立即明白谢老师建议的着力点了,他苦苦看了好几遍那科普模型片,随后的演讲发挥超常,带着罕见的抒怀。
……知道那差点儿都看不见的小不点是什么吗?儿子哎,那便是我们脚底下这个大圆球。老天哪!
你想,那么无穷大的宇宙,这么无穷小一个地球,然后才是,这么,这么……的人!
人类为什么总想永生,所有的天子佬儿、大科学家们或这个教那个宗的,都在上天凿空、入地打洞,都在求永生说永生,实在都狗屁不通。真正的永生是什么?便是生儿育女,便是男人女人的那档子事儿啊。人被生下来就要尽这个本分,活着,生养,给宇宙给蓝色小球一个交代……
那次关于宇宙文明与男女本分的宏不雅观发言,亦以有总的长啸叫骂发布失落败。
“叫那小牲口来。我再打一发。”有总声气虽弱,仍用战斗式的遣词,下巴高抬,快指到天花板了,“我还有一张好牌。绝对的,大王!
女大王!
”
哈,有总如此的气焰,预示着他一定又会使出一个逻辑不通的招数。谢老师欣然点头,乐见其成。
可是,等一等,女大王,他这是在说谁啊,一秒钟的停顿,能有谁啊。谢老师急速想到了有总的干女儿河山。她那独一无二的面庞,如枝头花朵,由远及近,近到可以看到她略带点斜睨的骄傲眼神。哟嗬,这真要搞起事情了。谢老师嘬起双唇,差点吹出一声尖厉的口哨,随即抿住嘴,让自己的心跳稳稳地接续上去。挺好,有总越是抽抽风,越是“作”,“作”得华美、屈曲,对他的那个想法就越是有利。
二
关于有总,谢老师有个想法。
因“童工瞎眼”深度稿被有总挑出媒体界,而后他又重金前来收拢——谢老师能就这么没皮没脸地倒伏了吗?说复仇太严重,也没那么孩子气,但将计就计是真的,心里总是有一根逆刺:不让我写?我偏要写,只写你,这辈子只磕这一桩事。
为增加点儿仪式感,他从十年前,就正经八百启用了他的专用条记本。看过许多名记大家的回顾,他们都会有着特定的劳动工具,有的喜好把所有铅笔都削好排整洁,有的终生利用深蓝色墨水,有的只用某牌子的打字机。偏执得多么浪漫啊。在中山东路那家外文书店的文具柜台里最近比去,他相中一种大红皮本子,皱纹似的皮褶里散发出高等小羊皮的味道。他闭上眼闻,想起最为神往的普利策奖,一口气买了两摞。每晚睡前,他都会想上一想,有值当的素材或场景,就顺着韶光先后,编号记下,有如结绳记事。夜里偶尔起身,窗外有光,朦胧照着床头的大红皮本子,谢老师就挺踏实的,认为他的时日并没有虚度。
有次借酒向有总交心,谈及他的投靠,但那心只交了十分之一不到。这一投靠,是生存意义上的续命,值得言谢,这不假。可想想看,此生作甚,当真由媒体良心——变为成本家走狗,说卖身就卖身了?不!
可!
能!
想想当月朔路争稿源抢线人的那帮子老弟兄,能让自己就这么过去吗?哪怕是作为“北胡南谢中有张”的唯一代表,他也得暗战到底。而有总,则算是成本那一方的代表吧。故而他的转身掉头,是为着潜伏与卧倒,他要做一个长线的、总账性的选题,搭上大半辈子来干,以揪出有总的阴郁原罪史。直到末了的末了,把他给写个底儿掉。
到底怎么写,他还没太想好,或者说,想法还在变革之中,他也得等着这根逆刺,去掉些火气戾气,长成好苗子、长成参天树才是。先累积下各种大料小料再说吧,跟过日子存冬衣置家产一样地备料。有总反正一高兴起来,就喜好各种吹嘘。
比如:西瓜壕道。他小时候伙着一帮孩子偷西瓜,不愿一只只抱,嫌太慢。先做苦工,把田埂边的小沟给理顺了,改为壕道,一个顶一个的,批量地推滚出去,偷得又快又好。有总每到席尽吃瓜,牙签上戳起,并不送到嘴里,先跟众人得意扬扬地讲这个滚瓜的场面。电影票根。这是为着混电影看,当兵前的事了,他不出面,只出点子。派两个半大小子去电影院入口捡一堆旧票根,他转头用糨糊剪刀仔细捣鼓一番,给拼成似是而非的几张票子,然后大家伙儿趁着人多,一拥而入。机灵吧,我从小就有聪明劲儿。谢老师点头,心里兴趣不大,他又不是要写项羽本纪,但确实也是打小见老,可见有总是向来不走常路的。加减乘除。跟新员工训话时他总讲这个“小花絮”。讲他怎么拿下熊猫电视机厂的送货业务。前后脚进去洽谈的全是大老板,赤色桑塔纳配正宗金利来套装,连小跟班儿都架个金丝边眼镜,高等去世了。他呢,坐公交车一起挤过去,架着胳膊把洋装捧手上,那是他头一身洋装,爱惜着呢,下了车再找地方换上。可他肚子里有货啊,早就把所有熊猫电视外包装纸箱尺寸都记了下来,就靠一支破圆珠笔在纸上加减乘除,多少台二十五吋跟多少台十七吋或者十四吋的搭货运载,最是紧凑、节省地方,硬是把一辆大货车的装机数目,从九十六台提到一百二十台。就凭这,他在运费报价上压倒性创低,拿下标书。买卖场上曲里拐弯的制胜招数,倒是从不描红遮黑,他睃一眼谢老师,用讲真理的口气:从来如此,必须如此。还有“交友之道”呢,他总能在第一韶光嗅得那些主要人物的喜好。爱跑野山野水钓野生鱼的。哪怕就着一碟花生米,也绝对只喝年份酒的。喜好赌高尔夫球的。爱玩越野四驱的。好一个大师限量紫砂壶的。等等吧。还有,有位“朋友”喜好逛奇物店,有总就跟过去看,看那朋友问过什么,摸过什么。过几天便以神秘价钱买下那店里的鸡血石、昆仑玉、树化石、犀牛角等,给送到对方司机的后备厢。有趣的是,过不多久,那些玩意儿,又原貌原样地重新涌如今奇物店里啦。穿山甲鳞片呢,是另一位“朋友”的需求,此物说是出阴入阳,能串经络,大补兼讲明,宜女。对方是自用还是转赠佳人,不问,只管定期供应便是,都是从缅甸搞过来的“铁甲片”。有时呢,也不在花费,在于花心思。有总曾为一位空降本地任职的南方“朋友”同时请过三位厨师,轮值着在他家做事。一位专烧本帮菜,一位烧他的家乡菜,潮汕风味,一位是侧重他太太的川妹子口味。你看呐小谢,这样搞下来,什么朋友交不到,什么事情办不成。两点之间,怎么最快,有朋友最快。这是有总常挂在嘴边的名言。
如果做生意也分配其余话,有总上头没人,故不算是后台派,更搭不上任何的二代脉,有什么大树或大腿能傍一傍抱一抱的,也不是家族一起下来的大户派,他生生地,便是靠着“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也是他们那帮子小老板的一个共同点,反正就这么大一个池子,非敌即友,你上我下,你左我右,四下里共同搅动,终极丁宁出最肥的一层黄油,大家各得意利便成。谢老师在他红皮条记本里所记下的大部分素材,程度深浅不同,实在都是同质化的一个累加,就凭这些个——哪能把穆有衡给写个底儿掉呢。
谢老师知道,有总那一直转悠的脑瓜深处,肯定还藏着其余一些真正的机密,不可语于众人的,是他之以是成为他的核心所在。他必须贪婪又困难地等待下去。好在这倒也不难,只要他这么生活着,便是在等待着。
只是,这两年,涌现了一些不大妙的迹象,有总的发言意愿跟他的食欲一样,越来越低了。尤其是这场并不那么严重的中风之后,有总过分随意率性于这种半侧不遂之态,整日大着舌头流哈喇口水,吐字似吐金疙瘩,极吝,只用眼皮、眉毛和下巴来表达他的意思。但从他偶尔谈到详细款项或某笔旧账的连贯表达中,谢老师疑惑,有总是故意在放弃或掩饰笼罩他的讲话功能。大音希声自是说不上,可确实有种向下的、厌弃的尾声感。这可真是有点儿麻烦。
大门响了,肖姨吱溜溜带着松果的小推板车进门了,“我是日世界楼啊,从不空手,不是推松果,便是推有总,或者带着拉杆袋去菜场装土豆白菜。可别走哇谢老师,我去给您弄碗热乎的。”
谢老师脚下走不动了,别看肖姨是起先的那拨下岗女工,岁数不老小,可手脚极是麻利,不论在不在饭点上,她随时都能端出两碗“热乎的”来。她急着便去洗部下厨,由穆沧把推车弄进来。
穆沧垂挂着头,蹑着手脚,到谢老师身后的南阳台收下晾着的狗褥子,铺到北面过道的狗窝里,然后半抱着扶松果下来,往它的褥子上挪。谢老师全程盯着,沧仍是他那静止似的嬉笑之色,视线绝对不高过地面三尺,怎么也捉不到他的眼神。等松果躺好歇下,给它的饮水器上满水,穆沧跟谁也不打呼唤,高大略胖的身子从客厅一角蹿过,拉开门便走,回他的住处去了。
穆沧一个人住在老机器厂的宿舍楼,这还是穆有衡从前在厂里分得的一套自建房,五十平方米不到,顶楼,夏热冬冷,管道举动步伐也都破旧了。穆沧不肯搬动,也不愿动屋子里的东西。有总也不是很讲究的人,丢下两处别墅不管,也不去那恒温恒湿英式管家做事的滨江高层,就近着穆沧住。这里实在也是机器厂厂区所在,九六年厂子倒掉之后,各种变卖,几番转手,被开拓成筑枫雅居,有总遂买下相连的两大套,打通了一贯住到现在,跟穆沧那小窝就隔一条街,也方便肖姨两头照管。
肖姨端上来一碗稀稠均匀的小米薏仁杂粮粥,一小碟橄榄菜,两枚细腻入味的茶叶蛋。热粥下肚,茶叶蛋小菜伴送,可真是脏腑安神哪。有总却灰着脸摇摇头,瞅一眼茶几上剩下的那半碗藕粉羹,让肖姨给热了端来。
吃食上,有总不讲究,最多随着他那小圈子,胡乱吃些补料,铁皮石斛、野参、田七粉、紫河车之类。只一个毛病,喜好瞎怀旧,比方像藕粉,那是从前的病人补养。包括洋桃罐头、枇杷罐头、红糖泡馓子、猪肚肺汤、南通脆饼、常州横山桥百叶之类,听起来平常,却叫肖姨好一阵的求索。真要找来,他那七十岁的老舌头,又怎么都吃不出个好了。
“放心,我这就替您约二子去。”谢老师三两下喝光吃净,谢过肖姨,总算抬起屁股,跟有总哈一下身子。尽快约来王桑也好,倒是看看,他怎么打那张“女大王”牌的。
三
每次到筑枫雅居这边——所幸次数也不多,王桑都让自己坐在朝旭日台的位置。如此,便不用面向紫水晶隔断与阿难造像,亦不必直视穆某人。对这三者,也不是说有多么排斥。能看别的,总是强多了。
这全体中午,与穆某人的发言——如果这种并无信息交流,单方面重复性的措辞喷射也能算作一种发言——已进行了四十分钟,手机上红灯一贯在闪。
趁着穆某终于含起吸管来喝茶的空儿,翻动微信处理了一通。都是凹九空间那边的事,无非是增加一壁布展挂墙,三天半的展期延到四天半,书页上漏掉了艺术家个人二维码,无可无不可的,但当事人总是讲究得要命、纠结得要命。不想让穆某听到这些往来,免得又被他捉住不放荡情嘲笑……
对这位父亲,人们所声声尊称的有总,王桑心里只唤他作穆某、穆某人。穆某本日到底要谈什么,他无所谓。只需面呈思考之色,实则双耳关闭,肚腹里自我翻翻筋斗罢了。这是他的一向策略。也可谓是,父子之交淡如寡水。
表面上的抵牾,是王桑五年前溘然离开机关,偏离远大仕途,去到凹九空间,苦哈哈地做起那些毫无用途的艺术展览,这是穆某打去世也想不通的“惊天之变”,至今愤怒非常,随时会借个话头,用他那粗野的调子训话。切,哪里就轮到你淡泊名利了,淡够了没?泊够了没?每到年底,看到官方一拨拨地发布“最新人事任免”,就让谢老师约他上门,当着他面指示一番所谓的机密底细,那意思是“上头都有人”,然后百爪挠心地长吁短叹,好一番地软语哀告。二子,别跟那些吊儿郎当的艺术家鬼混了,你老子能递上话儿的,最少钱能说话,咱回正道行弗成,好歹的,给穆家翻上官牌子……
有时讲他上过的国学大师班,讲才子从政,这是自古以来的大理儿,什么王维白居易,什么苏门父子三口,什么司马光范仲淹,什么欧阳修王安石,二子啊,看哪个不比你有才,不比你清高,可哪个不是格格正正做到大官?你不是号称崇拜王阳明嘛,人家那更是文治武功,凭打仗都能封上爵位的!
王桑只一声不吭。老家伙凑近、细看,终于翻脸,瞧瞧你这吊去世鬼的丧气样,就活该扶不上墙,活该屁事也干不成。就你那啥凹九还是凹十的,每天能有九个人十个人去吗。该!
你这脸,比你的展览还丢脸呢。都不如你哥穆沧呢,人家便是睡着了都笑哈哈的。
是啊,也不知作别人怎么都能够把表情整顿得挺有样子的。进到大国企的同学,面上总是精进、昂扬,外加一点竞争性的机警。有两个在互联网公司,眉宇间密布危急感,可危急中又具有前辈性,像远远走在人类与时期前面。做媒体的也是,像谢老师,离开报社二十年了,还是那样一种什么都是机密但他什么都知道的神气。而在凹九空间,来来往往的艺术男女们,也自有一套比赛着不靠谱的繁芜派头。更不要讲以前在机关大楼里的同事们,也统统是笃笃定定的自洽样子容貌。
“你本日,不交个底,就别出这个门。”穆某用吸管吱溜吸茶水,吸猛了,溢出许多,试图用下唇拢住,未遂。
“我们丁克。刚结婚就讲了,讲八年了。就这会儿,也都说四次了。”王桑沉着地,腔调绝无起伏。这样的效果最好,气人的效果。
“讲了,便是天?(含起吸管)天子佬儿(吸管跑偏,重试)还能吊颈寻去世呢。要什么条件?(右手去够纸巾,未遂)讲!
”
哈,瞧瞧老家伙,都这样了,还这么的穆有衡:所有的事都是买卖,而这世上就没有他谈不成的买卖。谁说大家都没崇奉,他就有:买卖。他终生崇奉并践行这个,能把儿子也算计在内。
(鲁敏)
有总和他的金色河流
有总这个人,我惦记他许多年了。
最早网络的与他有关的剪报而今已黄且脆,那时还没公众号还没收藏链接,我是“古法”剪报,自己揭橥的也好,中意的内容也好,剪下,分类贴好,以便翻检讨阅。有总最早就涌如今1995年前后的那些剪报,当时关于创业者与暴发户的故事,太多了。后来,他们各有起伏沉浮盛衰,调性丰富多样,叫人惊,也叫人叹。再过几年,跑路的翻船的崩盘的开始涌现,可与此同时,做捐赠做公益做文化的慈善与情怀故事也同样的多起来,也热闹也神秘——我一并的,以有总之名存下。
随着材料的网络,有总也开始在日月交替的寂静里不断拜访我的梦境。他姓穆,名有衡,但坚持让所有人称他为“有总”,并认为那样会越叫越有。这便是他的天性,什么都要多占多有。也便是他,从空空如也、白手起身,遇上了20世纪最好的八九十年代的光阴,步履一直,在斑驳混浊中一起向前。直到我和虚构的执笔者谢老师一起,轻轻推开穆有衡家的大门,我看到有总的脸,横竖交错的皱纹中闪动着晶莹的老年之泪。他已半身不遂,我们彼此心会而不言。等待太久,他只有末了两年了,我唯有用小说为报:小说宽广无垠,是一无而万“有”的……终极定稿的《金色河流》陪伴他流进了韶光深处。坚固的一定飘泊,飘泊中同时出身新的凝集。
《金色河流》有隐喻,或者解释喻,这是一条奔流着财富激情、闪烁着物质色彩的大河。常日我们会对物质和财富怀有一种批驳性的道德惯性,或者仅仅理解为通往精神生活的“一种路子”,但在有总身上,物质创造不是路子,便是全部的生活和寄托。作为此时此地、处于同一发展场域的同代人,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在享用着提高神速的物质进步、享用着商业文明所带来的速率、效率、技能、娱乐等万般“好处”,我特殊想写写有总这样活气勃勃到带点搪突色彩的财富创造,也写他们正在离场的背影与将要留下的延绵,写商业法则和光同尘的壮美,写财富不雅观的困难变迁,写恒河沙数与指缝里的流泄。
与有总的作别也在金光闪闪的时令,就像小说里所写的那样,秋风摇荡中送来浆果发酵的酸甜滋味,有总坐着他的轮椅吱溜溜去往了河流的彼岸。
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条河,真高兴我终于写出了我心目中有总和他的金色河流。
(鲁敏 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墙上的父亲》《取景器》《惹尘埃》《伴宴》《纸醉》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持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公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
【编辑:郑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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