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新西瓦村落,老康家的人被公认为头脑好使。
老康家有三兄弟,老大康连志,生在1925年,读了学堂,建国后算是高小学历,能识文断字,看懂黄历,村落里同辈中的文化人。老二康连元,比老大小16岁,建国后一贯读到高中毕业,进了城,那年头就算是出息了。老疙瘩康连喜,原来也是个读书的种子,π能背到100位。只可惜,按村落里说法,走火入魔了。
康连元一辈子打牌没有输过,末了心脏病突发,猝去世在牌桌上。那是2004年的事,从此之后,老康家的人,以康连喜最为年长。现在他活了70年,最值得说道的,是参加了17次高考。这不是参考韶光最长的,也不是参考年纪最大的,不过两相知足,全国属他第一。但在西瓦村落,这不值一提,不是啥好事。提及康连喜,村落民们要么笑,要么直摇头。
康连喜没有成家,是村落里的五保户。他一个人住在危房中,阔别众人,房里院里堆满垃圾。他身高不敷一米六,体重刚过百。像只老虾公,佝偻着背伸不直。出门时,他总穿蓝布工装,戴一顶帽子,不知多久没洗濯。有人看不起他,背地里嘲笑:“这逼样,赵本山似的。”
西瓦村落多数人把康连喜当笑话,但不会这么直白。地里垦植的农妇说,前年我们也是在这种地,他骑车过来,没有打呼唤,却对毛驴摇摇手,对他来说咱们不如驴。他的堂弟说,岂止这样,前两年区里干部来找他,门都不让进,让人就在表面说事。堂弟的朋友哈哈笑,他就适宜做陈景润,一个人,专心研究数学。
作为老康家末了的长辈,康连喜和子弟合不来。康太权是康连志的儿子,他不理解老叔。明明可以进养老院,为啥守着褴褛不走。更别提高考,每年花120元报名,60元体检,不知道图啥。康太权认为,不如买些好吃的实在,“要我说便是有点精神病。”
康连喜不肯意听。没人知道贰心里想什么,乃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年复一年,他就这么考啊考啊。有时念叨,“自己也觉着变态似的”。考上了有啥用呢,读得起吗,能分配事情吗?根本没意义,但便是停不下来。
打心眼里,他看不起农人,“要饭吃我也不种地,农人啥时候都最底层。”但偏偏便是跳不出去。这么多年,他考的最高是2009年,303分;最低是今年,128分。
2
康连喜第一次高考是在1978年,文革后规复高考的第二年。前一年,由于各类缘故原由,他错过了。西瓦村落里属他学习用功,临考试前,三五个学生慕名来补习。已经31岁,他终于能走进考场。为这一天,等待太久了。
1977年,中国规复了中断10年的高考制度。570万名考生涌进考场,年事介于13岁至37岁。像个奇不雅观,涌现了师生同考、叔侄同考、夫妻同考的景象。
对国家而言,高考制度不可取代,是历史的教训。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人才匮乏。1949年与1950年,全国中专及高校毕业生总人数均不敷10万。时任总理周恩来估量,培植国家每年至少须要20万毕业生。1951年,一次国务会议上,他说,“本日最大的不敷是知识分子不敷。”为增加知识分子数量,次年教诲部决定全部高档学校实施全国统一招生考试,简称高考。
出身在那样年月,凡事要讲政治。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高考几度受冲击。但情形真正急转直下,是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被发动后。当年7月,中共中心、国务院发布关照,“从今年起,高档学校招生,取消考试,采纳推举与选拔相结合的办法。”
1973年,在周恩来支持下,以“文化稽核”的名义,全国高校举行了一次考试入学。虽不算高考,但也是文革期间唯一一次大规模高校招生考试。没人能预见,辽宁兴城县出了个张铁生,在理化考试中近乎交白卷,并在考卷背面给“尊敬的领导”写了一封信。时任辽宁省委布告毛远新利用此事,策划白卷事宜,制造了一个“白卷英雄”。
康连喜在阜新,间隔张铁生的兴城,并不算远。疾风骤雨中,无论是康连喜,还是张铁生,都眇小如蚂蚁。1965年,中学毕业的康连喜仍想读书。他间隔高中只差20分,打算来年再战,必能成功。但中学停课闹革命,他再没有机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屯子青年则还乡劳动。
回到公社,康连喜拿起锄头,看样子要做一辈子农人。那是段苦闷的日子。干活的时候,常常偷
阜新市革命氛围浓郁,康连喜一家身分不好,父亲是伪满洲国时的保长,只能勉强自保。整整10年,国家动乱,教诲基本瘫痪。知识越多越反动,康连喜看不到希望。人们逐渐创造,他的一些特质,让人无法理解。比如干活的时候,凡是女人动过他的农具,他扔下就走。不知道是回家看书的借口,还是一种怪癖。众口传笑,无人关心缘故原由。
1977年,村落里大喇叭传出,即将规复高考。康连喜不敢相信。通过自学,他已经具有高中同等学历,但无用武之地。这么多年,他浑浑噩噩度日,第一次以为,前路涌现光明。
规复高考首年,各省自行安排。考试始于11月28日,结束于12月25日,历时近1个月。末了,录取人数27万,录取率不敷5%,为历史最低。当时考生水平普遍也不高。辽宁史地试卷有一道题:“中国四大发明是什么?”有考生回答:“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
多年之后,许多当年被录取的考生,回顾往事,用了“真是绝处逢生”、“整整一代人得救了”这些词句。教诲学家杨学为说,“任何有希望的民族都高度重视教诲,规复高考,挽救了我们的民族和国家。”
这些话并非夸年夜。规复高考第二年,中国迎来改革开放,但后备人才险些空缺。1977、1978两届大学生,是为国家准备的第一批人才。广为流传的是,部分大学1977级本科生在三年级时,曾被主管部门搜聚见地,问及是否愿提前毕业,走上事情岗位。此后,这两届学天生为社会中坚,被称作“金77银78”。现任总理李克强、外交部长王毅、导演张艺谋、作家刘震云等人,均出自这两届。
1978年7月,交纳5毛钱报名费后,康连喜走进了考场。
3
康连喜从小认一个理,要改变命运,只能读书。如果不读书,他会像父母一样,一辈子在西瓦村落,和茄子辣椒打交道。他想做城里人,不再种地。西瓦村落谁不这么想?只是大多数人没这个命。
东北解放得早,1948年打完辽沈战役,次年完成地皮改革,农人有了地。建国头几年,阜新的农人与工人界线不严。工厂招工,农人去了,就算是工人。不想做了,回到地里,又成农人。西瓦村落不少人进了城,康连志也想去。父亲劝下他,说自己老了,老二老三年幼,老大若是一走,地里没人。
进城的人不久又回来。他们说,城里不如村落里。城里做工人,上班不自由,人为却不高。屯子政策好,自己做主人,吃喝不愁。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啥不知足?当地流传一句话,“七级工八级工,不如一筐萝卜一筐葱”。意思是农人随便种点菜,到城里卖,赶得上大工人为。
但是到了1953年,中心履行第一个五年操持。国家156个重点项目,4个在落在阜新。煤矿与火力发电厂兴建,城市迅速发展。阜新成为了“煤电之城”,为年轻的共和国运送能量,中心领导也多次察看。“二五”操持中,屯子履行公民公社。农人入社,地皮上交。工人与农人,城市与屯子,差距越来越大。受大跃进影响,1961年阜新粮豆总产量比1956年低落57%。西瓦村落回来的那批人,悔青了肠子。
但对老康家而言,1961年是个好年头。康连元高中毕业,成了家里第一个城里人。他去了蔬菜供应公司,做采购员。几年后蔬菜公司弗成了,他又被分配到百货公司,做售货员。总之,按村落里的说法,他摆脱了泥饭碗,端上了铁饭碗,国家管着,这才是真的吃喝不愁。他时常鼓励康连喜,努力读书,也要争取进城。
康连喜还在读小学,看到读书有奔头。他下决心,二哥只是高中生,自己早晚要考上大学。高考决定命运一说,已经提了很多年。当时有说法,“一分之差,决定上天入地。”上天是指升入大学,入地则指下乡种地。进了大学,意味着进入城市,成为脑力劳动者,国家的栋梁。
哪怕考不上大学,中学成绩也在相称程度决定命运。一份资料显示,辽宁旅大市(旅顺大连旧称)分配高考落榜生事情,是根据考试成绩,“分数高的到科研部门事情,差一点确当机关干部、小学西席,再差一点确当理发员、扫街的,分数最低的就上山下乡。”
决定命运的结果出来,康连喜落榜了。而找他补习的学生,则被省内院校录取。但不是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一文不值。高考虽然落榜,康连喜却得到一份事情。西瓦村落办了学校,有初中班,称作六、七年级。七年级缺几何老师,他名声在外,被推举去代课。这是好差事,能使他摆脱务农。
老师都是本村落人,谁都没有教课履历,全凭摸索。自然有人教得好,有人教得差,最差属康连喜。大家都知道,他肚子里有东西,可是吐不出来,有什么用?学生也不愿听课,照本宣科,呆板无味。别的老师见告他,这样弗成,要灵巧一点。他听不进去,依旧故我。1981年,康连喜被学校辞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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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连喜本来已经认命。很多年过去了,他安于现状,自认是个
然而,教诲领域的改革,又一次影响了他。
自高考规复,改革便没中断。1983年,教诲部提出“定向招生,定向分配”,面向艰巨行业和艰巨地区,履行降分招生并签订协议。此举目的,是让这些地方也能吸引大学生。1985年,原国家教委规定,高校可从高考考生中,招收少数国家操持外的自费生。通过自费,办理教诲经费不敷和人才需求量大的抵牾。自此,高校实施“双制度”,即不收费的国家操持招生和收费的国家调节招生并存。1994年,全国37所重点院校改革,不再区分自费和公费,也不再分配事情,由双轨变“并制度”。1999年,全国高校开始扩招。高校招生数比前一年增加22万人。
2001年,教诲部再出新规,取消以往高考考生“未婚,年事不超过25周岁”的限定。国家教诲考试辅导委员会委员刘海峰剖析,当时高校由公费制度转向收费,大家也始意识到,接管高档教诲的权利对每个公民来说该当是平等的。当年高考,16265名大龄考生走进考场,占全国报名总数的0.36%,终极1900多人被录取。
接下来多少年,全国涌现一批高考钉子户。年长的他们,始终没被录取,便执着于高考。
年事最大的是南京汪侠。2001年,72岁时参加高考。他目的明确,为取得大学文凭,证明自己医术合格。年轻时,汪侠想做一名年夜夫,先后参加了4次高考,均铩羽而归。此后大半生,在医疗机构事情,但算不上年夜夫。
高考制度改革中,汪侠被宣扬为正面范例。不仅涌如今南京本地媒体中,还上了央视《新闻联播》、《焦点访谈》。遗憾的是,汪侠成绩惨淡,那年总分160。闭关了一年,次年还是不理想,总分213。但这不影响他的关注度,中国教诲电视台为他制作节目,拔高他高考的意义。
汪侠在2002年得到南京医科大学旁听生资格。虽然不能取得文凭,总归进了大学校园。四年里,他不迟到不旷课,负责做条记,预习复习。老师们都说,他精神可嘉。但学业就像高考,不是付出就有收成,他的作业高挂红灯。
没有学历使汪侠依旧不满,他仍须要证明自己。2007年,他再一次涌如今高考考场上。2016年是他第16次参加高考,已经87岁。这之后,没有了。
康连喜是在村落里得知高考改革的。家里没电视、没广播,不是很灵通。是一位周老汉见告他,现在80岁都能高考,赶紧去报名。但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赶上当年。
2002年,康连喜走入考场,已经55岁。他知道希望不大,但抱着侥幸生理,“万一蒙上呢”。在考场,他很被重视,阜新没人见过这么大年纪的考生。拦着他采访,围了一圈人看。他觉得挺自满。不出意外,那年考分很低。康连喜没灰心,年年报名。
也不是没有录取关照书,每年好几封,末了竟装了一书包。但他一看就明白,都是野鸡大学。正经录取也有一次,一所大专院校,让他去学园林专业。他看不上,只认准数学和物理。在报纸上,康连喜看到汪侠的事,与自己有诸多相似。贰生理敬佩,曾说,汪侠能考到86岁,我为什么不能?
5
2000年康连喜刚回村落,有几晚睡得不踏实。他会在夜里溘然醒来。房屋左摇右晃,屋顶掉土,像是地震。他坐直身子,晃动没一下子又停了。阴郁里,他一个人心里害怕,便没有再睡去。后来他从报纸上知道,这叫矿震,是采矿诱发的地震。矿震导致沉陷。村落里屋子涌现缝隙。倒了一栋,所幸没去世人。
矿震只是西瓦村落颓败的一个表现。阜新有条细河,顾名思义,没多少水。它也是一条细线,把城市一分为二。河北是行政商业区,河南是矿区。西瓦村落在矿区,很多事由不得自己。
村落庄在盆地里,南边是王营煤矿,北边是五龙煤矿。后者是“一五”操持重点项目之一,采挖了近60年,在去年破产。矿厂没了,设备都仍在。墙漆剥落,钢铁上锈痕累累,煤灰像是烙在地上。仍有一些钻探机在事情,杵在田里,似电塔。视野远处,苗条的楼是井塔,孤独地耸立,通向地下深处。村落民预测,五龙矿完了,另一个矿也是韶光问题。
大概用不了不久,西瓦村落就将消亡。作为沉陷区,大多数人已经迁居,留下一片残垣断壁。只要康连喜乐意,随时可以去养老院。他不肯意去,而且会骂搬进城的村落民,“都住楼了,妈的,我就不走。”
康连喜本没有屋子,二哥的儿子搬走后,把屋子给他。房前有院子,本是小果园。盛夏时分,一些果子熟了。樱桃火红的,但颗粒很小。白梨青翠,只有鸟蛋那么大。山杏烂在一地,无人问津。
屋子里都是垃圾。数不清的旧衣服扔在院里,厚厚的一层,也没有用途。玩具捡回来很多,脏兮兮的布娃娃被精心摆放。实在想说话时,康连喜就和它们说几句。最值钱的是辆蓝色自行车,旧货市场里,花了30元。墙上写满字迹。一些东西须要被提醒,“严禁向热锅添加冷水!
”还有一些像标语,“生活大略好!
”屋子断水断电,白天也没有多少光,更别说晚上。
一到入夜,康连喜就睡觉。
6
6月26日,康连喜去了市里,查今年高考成绩。2017年高考,他放弃了英语,语文作文也没写。他双手时常抖动,就像矿震来了,没有征兆,也不受掌握。他不知缘故原由,刚开始并不放心上。但这几年愈加厉害,端一盆水总要洒一半。考语文时,他已经握不住笔。
总分128,还不如好学生一门作业的分数。康连喜早知考得不好,但也没料到差成这样。他有些懵,又有些羞愧。他打算安歇一段韶光。过完暑假,到了开学季,再捡起教材复习。
每年高考,康连喜险些都是第一个交卷。整顿完东西,走到门口,他会对考生鞠躬,以示敬意。这样的画面,怕是没有几年。是该结束高考生涯了,康连喜想,真的是老了,考试都成了体力活。他把韶光定在2020年。两个2,两个0,仿佛有点分外意思,像2002。
他自知,恐怕这辈子,都考不上大学。但他不知道,自己这般看重的高考,近年却备受质疑。有人针对大学毕业生找事情困难,提出新的读书无用论。也有人说,阶层固化,屯子孩子越来越难考上好大学,清华北大都是中产阶级的孩子。一些家境好的,干脆放弃中国的高考,直接参加国外大学招生。
针对这些,高考仍在改革。在取消考生年事限定后,接着有取消加分、许可高校自主招生、定向扩大屯子生源、作业分数比重变革等新规。2014年,时任教诲部副部长鲁昕说,将来会出台方案实现两类人才、两种模式高考,将技能技能人才和学术型人才分开。而更大范畴的教诲改革,在小学、中学、高校均酝酿多时。
这些都离康连喜远了。
那天查完成绩,他推着车,在城里捡垃圾。不少人认识他,总问考得如何。康连喜摆摆手,有些尴尬。到了下午,他在垃圾堆收成颇丰,车后的袋子装满战利品。回到家后,搬了一张凳子,他在门口坐下。瓶瓶罐罐倒了一地,可以卖钱。还有不少食品,烂水果、烂蔬菜、一些零食,他都准备吃。几块大肥肉,看不到一点瘦。他扔回袋子里,当做宝贝。
万籁俱寂,只闻鸟鸣。溘然,他轻声念叨:“除了高考,我什么也没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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