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到了十月十一,李鸿章准期携印赴约。
各地士子已经开始聚拢金陵,城内所 有旅店爆满,有些住房稍稍宽裕的人家也临时改作旅店,接待应试的士子们。
由于突 然间增加两万人,金陵城陡然变得热闹起来,城南一带尤其秦淮河沿岸商贾云集,花 船锦簇。
商贾不用说,是来赚考生的钱,而花船则是明娼暗妓,供考生们消遣。
朝廷 虽有士子禁娼的规定,但并无负责查核。
此时金陵城中是士子们的天下,人多势众,不免仗势欺人。
最受欺的是商家,考 生与商家发生轇轕,附近的考生无论是否相识,一样平常都拥过来动手帮架。
有些人不是 为斗殴,而是制造混乱,趁机偷拿商家财物。
即便报了官,也是法不责众,以是商家 甘心吃哑巴亏。
好在乡试期间物价腾贵,商家利润颇丰,大多忍气吞声,避免与考生 轇轕。
考生最气人的,便是随地大小便。
由于人多厕少,街角或偏僻处,便成了大小 便之所,白天还是脱裤子方便。
有些缺德的考生,越是看到有妇女走来,无屎无尿, 抹下裤子就大小便。
看着妇女挪着小脚仓促而逃,他们却放声大笑。

出任江南乡试监临的李鸿章自然知道考生们的各类毛病,以是调来三千淮军,两 千人进贡院监考兼搪塞茶水等杂务,一千人要在贡院周围巡查放岗。
入闱前则帮忙维 护南城秩序,专门对付生事的考生。
李鸿章故意在两江士子前展示他淮军的威风,这 三千人清一色洋枪。
绿营总兵、提督都眼热的短枪,他淮军的哨官都是人手一支,用 宽大的牛皮带挂在屁股上,走起路来一跳一跳,出尽了风头。
士子们被淮军的气焰震住,秩序比预想的要好不少。
曾国藩感慨万千,他所关注 和感慨的是淮军的装备。
当初他对洋枪洋炮不以为然,以为打仗靠的是勇气,太重视 洋枪洋炮,反而会让兵勇染上取巧的毛病。
现在看,自己真是后进了,他不能不承 认,在洋务方面,他比自己的学生差多了。
入闱前,李鸿章已经数次进入贡院察看,创造什么欠妥立即安排纠正。
江南贡院 位于南京城东南的聚宝门内,东临桃叶渡,南滨秦淮河,西抵役夫庙。
设考舍两万余 间,规模之大、占地之广,与京师顺天贡院不相上下,其他各省贡院更是无法比较。
顺天贡院不仅承接直隶省还包括国子监及关外学子应试,规模自然弘大,世称北闱; 江南乡试冠于他省,因此称为南闱。
江南贡院有两道围墙,都遍布荆棘,在两道围墙 间,李鸿章还特意安排几百淮军巡回查看,以免有越墙舞弊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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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八这天,清晨景象就有些灰暗,阴风嗖嗖刺人肌骨,后来又雨雪交加, 更加寒冷难当。
贡院门前大街有东西辕门,两万士子排队入闱,每人背着考篮、书 籍、文具、食粮、煮饭的锅炉和油布,杂七杂八一大堆。
东辕门为江苏籍考生入口, 西辕门为安徽籍考生入口,每位考生都要高举考号,逐一经由查抄,看是否有夹带, 因此非常耗时。
士子们虽然早有准备,穿着厚厚的棉衣,有的再把油布披在身上,但经不住永劫光的风雪交加,个个都冻得诸多忌惮。
年轻些的还能挺得住,五六十岁的 就有些受不了,何况,七十岁以上还有几十人。
入闱前曾国藩专门安排李鸿章着人统计了一下,应试的士子最年轻的有多大,最 年迈的遐龄几何,七十以上有多少人,祖孙三代同入闱的又有多少。
尤其白首入闱, 向来是各省乡试大加褒扬的典范。
经李鸿章统计,白首入闱者大有人在,七十以上五 十余人,祖孙三代同入闱的有八家共二十五人。
由于有鲍姓一家是一祖一父二孙。
这 一家四口来自昆山,老者已经七十八岁,儿子五十三,两个孙子分别是二十五、十 九。
曾国藩对这一家四人特殊关注,叮嘱李鸿章要特殊把稳,如果祖孙三代有两人中 举,那真是江南佳话。
谁料鲍老爷子先是受了风寒,本日又在雨雪中排队近一个时 辰,儿孙都劝他不要再应试,他却不甘心,咬牙坚持,结果活活冻去世在辕门外。
事情 先报到李鸿章那里,他立即报告曾国藩,并建议立即停滞搜检,让士子们凭号先入 场。
考棚虽然也是透风漏气,但比之大街上总是强一些。
曾国藩立即答应,并让李鸿章去与主考切磋。
主考也很敢担当,说出了事他负 责。
李鸿章分担道:“我是监临,而且主张是我出的,要担责我担第一份。
”这样一 来,入闱速率就快多了。
两个时辰后,所有士子入闱完毕。
贡院号舍为考生日间考试、夜间住宿之所。
号舍用“千字文”编列,每排多则一 百多间,少则五六十间,南向成排,形如长巷,巷宽四尺,仅容两人来往。
号舍巷口 有栅,门楣墙上大书其字号,并置号灯与水缸。
号舍屋顶盖瓦,每间号舍隔以砖墙。
入场后,考生以油布为帘挂在号舍檐下,以防风雨。
号舍十分局促,高仅六尺,举手 可以及檐;深四尺,宽三尺,仅容入座写卷;舍内有上、下承板,上板便是书桌,下 板就当座椅。
白天应试,晚年夜将上板抽下与下板并排,合二为一,聊称“龙床”,在 上面蜷曲而卧。
所带粮食、炉灶、锅碗就挂在考号正对的墙上,以是巷道更加拥挤不 堪。
场内九天,考生全要自己做饭。
讲究的带的吃食丰硕些,而大多数人带的是面 条,图的是个方便。
而今年是大战之后,考生所带大多十分寒酸。
巷尾有马桶,供考 生如厕,人多桶少,臭不可闻,腌臜不堪。
照例每号中都有空棚,便成了公共厕所, 更是臭气熏天,戏称“屎号”。
临近“屎号”者要掩鼻屏息,还要被人嘲笑,说是作 孽才得此报应。
好在今年天寒地冻,臭气可减,但寒冷难当。
李鸿章特殊叮嘱杂役及 监考职员,一旦创造有考生发病,就要及时供汤药,病重的就动员他们放弃应试,毕 竟,命比出路要紧。

贡院中轴线上,从南往北有三道门,分别称“贡院”“开天文运”及“龙 门”。
“龙门”取鲤鱼跳龙门之意,秀才经乡试中举人,就有了做官的资格,俗话说 穷秀才、富举人,乡试也便如鲤鱼化龙一样平常,无异于人道命运的一大迁移转变。
龙门后依 次有明远楼、年夜公堂及戒慎堂。
戒慎堂后有门,门后有飞虹桥。
飞虹桥便是内外帘的 分界,桥之南属外帘,桥之北为内帘。
所谓内帘,是指阅卷的官员,而李鸿章所率负 责提调监试的职员则属外帘。
考试期间内外帘分隔很严,不得擅自出入。
内帘最紧张 建筑是衡鉴堂,是主考官阅卷、评定名次的地方。
李鸿章等外帘职员到飞虹桥前即止步,他除了第一天到部分号舍巡察外,去的最 多的地方便是明远楼。
“明远”取自《大学》“慎终追远,明德归原”之意。
明远楼 位于全体贡院中央位置,高三层,为四方形,飞檐出甍,四面皆窗,站在楼上可以一 览贡院,是用来监视应试士子和院落内执役员工有无通报枢纽关头的环境。
当然,还起着 号令和指挥全考场的浸染,白天摇旗示警,夜晚举灯求援,以防止考活泼乱、作弊。
由于其地位与浸染的分外性,贡院内外的建筑,在高度上均一律不准超过明远楼。
楼 门悬挂康熙年间绅士李渔所撰并题楹联:“矩令若霜严,看多士俯伏低徊,群嚣尽 息;襟期同月朗,喜此地江山人物,一览无余。

跟随李鸿章入闱督带淮军的是他的抚标营中军张参将。
张参将办事十分通达圆 润,等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登上楼后,他递上早早准备好的四支千里眼。
李鸿章笑道:“不错,你想得倒全面,怎么知道用得上这洋玩意?” 张参将应道:“我哥参加过乡试,回来向我显摆,我就记住了明远楼是各位大人 登临监视的地方。
我想试场便如沙场,大人自然用得着千里眼,以是悄悄备了几 支。
” 曾国藩也是点头夸奖。
两万余间号舍,一排又一排,气势恢宏,震荡民气。
大家都惊叹,两江精华人 杰,皆荟萃于此。
多少人的命运,也在这贡院当中分道扬镳。
而李鸿章望着一排排号 舍,心中感叹却与众人不同。
应试士子,无疑是两江之精华,然而,他们耗尽心神所 醉心者,却是百无一用的八股文。
他想到鲍姓老秀才,七十有八,六七十年间,完备 沉迷于八股时文,章句小楷,这是多么可惜和可悲。
一年前,李鸿章就根据冯桂芬的 建议,上奏朝廷建议改变八股取士的制度,把经世致用的学问、制造枪炮等洋务列入 应试内容,从而让那些有实用学问、懂洋务的人才能够得到功名,但他的建议被束之 高阁。
一想到全体国家的人才精华,都专一八股文,李鸿章就禁不住心中沉甸甸的, 脸上无一丝笑意。
如今太平军已经基本平定,国家不久就会迎来和平。
他对未来已经有所方案,那 便是要以巡抚之尊,推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
要购买洋人制器之器,要 学习洋人制器之法,要造枪炮,造轮船,洋人能造的东西,他都要来造。
然而,这需 要洋务人才。
而本日,他站在大清国选拔人才的高地上,却不敢奢望从这两万人中选 出几个他所需的人才。
一天,李鸿章和曾国藩谈起他的感慨,曾国藩叹道:“我也知道读书人专一八股 实在可惜,但八股取士已然举行一千余年,天下读书人全部心血凝聚于此,要改谈何 随意马虎!
” 李鸿章毕竟中年得志,敢于任事,以是说话比较直接:“不改国家就无希望。
” 曾国藩笑了笑道:“你要改,你就没有希望。
科举取士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 今你却要把这独木桥再砍掉一部分给那些洋务人才,岂不得罪天下数百万的读书人? 那时候议论冲动大方,你便成众矢之的!
如果你连巡抚的位子也保不住,还怎么推动你日 日悬心的洋务?”

“老师教训得极是,学生想得大略了。
”曾国藩的话很有道理,李鸿章连连点 头。
“少荃,我哪里是教训你?只是说点儿为官心得罢了。
你们可能都以为我谨小慎 微,以为我是怕失落去了富贵荣华。
实在,官位至此,富贵荣华于我已如浮云过眼。
我 这么小心谨慎,想保住的不过是将来能够办事的机会。
少荃你要记住,你想办事,必 须先站稳脚跟。
你办的事再精确,而你却摔了大跟头,从此站立不起,不仅你的荣华 富贵谈不上,你想办的事也成海市蜃楼。
” 李鸿章由衷地感谢道:“老师一席话,点醒梦中人。
学生许多时候太急于办事, 却忘却了首先要站住脚跟。
” “少荃,我们从小读圣贤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我本日的地位,平 天下的功绩我们建立了,将来要在治国上尽一分力量。
打了十几年仗,我真是打够 了,我现在最盼的便是国家安定下来,咱们师生携手在民生高下一番功夫,在国富民 强上尽一份心力,尤其是造轮船、制机器,把洋人的玩意一样样学起。

“学生也正有此意,只可惜洋务人才奇缺。
”李鸿章有些激动,话题又回到了原 点。
“关于洋务人才,我倒有些想法。
”曾国藩指了指偌大的贡院考棚说,“从这里 面找洋务人才恐怕太难。
我们不妨将来多办洋学堂,专门请洋人来教习。
这是其一。
其余,我这些天在想,咱们能不能选一部分聪颖的幼童,派到洋人国家去学习。
‘纸 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咱们只拿几本洋人书原来学习,太浅,只有亲自 到洋人国家去,才能理解真实环境,也才能学到最根本的学问。
” 曾国藩竟然有这样的设想,李鸿章不能不刮目相看,这件事就足以解释,他这位 老师绝不是腐儒可比,头发虽然白了,但老师的心却并未老。
曾国藩见他有些吃惊,笑了笑说道:“要论洋务,少荃真的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只是这些事情也要逐步来,否则欲速则不达。
” 经由师生这次畅谈,李鸿章再登临明远楼,俯视考场中的士子,心里多了份悲 悯。
他们从开蒙始,就读四书五经,研讨八股,学写试帖诗,每每一县应试童生两三 千人,只能考取三四十名秀才;一省上万秀才,一科只取百余名举人;而数万举人, 一科最多时不过取二百余名进士。
有多少人皓首穷经数十年,依然还是个童生!
又有 多少人把科举当作了终生的追求!
如果有一天取消了八股取士,将有多少人会因此人 生绝望!
到了十一月十九日,考卷收齐,交给内帘,李鸿章等外帘官员就出闱了。
还要等 二十天评判结果出来,他要参加放榜,还要以主人身份举办举子们终生难忘、津津乐 道的鹿鸣宴!
内阁学士殷兆镛府上,本日特意从表面叫菜,由于老家来客人了。
殷兆镛是江苏吴江人,字补金,号谱经,时年五十八岁,刚从兵部侍郎迁内阁学 士。
为人耿直,为官清正,又敢于秉笔直书,以是在京官中有些清名。
正由于这个缘 故,家乡来人向他大诉其苦。
他们所诉事情紧张是江苏捐厘太重。
太平军兴后的厘捐制度便是源于江苏,厘金 是按运销货色的总值按比例抽取,捐纳则是直接向富绅摊派,当然也有报酬,是按所 纳多少给予职衔、翎枝、功牌、封典。
李鸿章主政江苏后,大力扩充淮军,又要协济 湘军,巨额饷银依赖的紧张是厘捐。
而今太平天国亡了,又要协济湘军裁军,以是厘 卡未见减少,反而越增越多,名目本来就有田捐、米捐、稻捐、船捐、茶捐、房捐、 铺捐、摊捐、糖油捐、豆饼捐、房市捐,年前又新增善后捐、银钱业捐、随漕带捐、 苏属饷捐。
原来只在要冲之地设厘卡,如今乡间道路也设,无论大小买卖险些无一幸 免。
吴江人不堪重负,贩子罢市半个多月,后来被官兵弹压下去。
大家共举三位乡绅 向李鸿章递禀帖,希望减少厘卡之弊,没想到李鸿章回道:“我既然带一天勇,就要 设一天厘卡,除非朝廷能给淮勇发饷。
”大家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回到吴江。
这一口 气咽不下,以是又共举数人到京师来求殷学士,请他为家乡父老主持公道。

六科给事中王宪成是江苏常熟人,年前回家,也是听了父老乡亲一肚子牢骚,所 以附和道:“听家里人说,就连娼妓、粪桶也要上捐。
江苏一年的厘捐收入,不下四 千万!
” “这是范例的霸术治民,苛捐杂税!
我不知道则已,知道了就要为民请命!
”殷 兆镛年近六十,但依然是拍案而起,又激将王宪成说,“我要上折弹劾李少荃!
他是 议政王眼里的红人,你敢不敢得罪?” 王宪成硬气道:“有什么不敢的?我随老兄一道上折,大不了丢了顶戴。
” 同天晚上,安德海私宅。
内务府茶库李进升带着一个家丁,给安德海弄去了一大 堆杂七杂八的土货,安德海根本不拿正眼瞧。

李进升谄媚道:“哥,我知道这些东西根本不入您的法眼,我也没打算入您的法眼。
您是谁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是,这是弟的一番心意。
我没啥好东西孝敬哥 的,可孝敬哥的恳切什么时候也不能淡了。
我这差哪来的?哥您给的。
我往后靠谁? 还靠哥您呢。
哥,这些东西您还不能太不当东西了,有一些我是从库里弄出来的,有 支人参,那可大了去了。
” 安德海“啪”地抽了李进升一个嘴巴子怒道:“什么东西?我宁不要你的孝敬, 你也不能干这事。
弄那么点儿不值钱的东西,假如让人知道了,你连命都别要了,还 要拉上我给你垫背。
” 李进升一边摸着火辣辣的腮帮子,一边说道:“哥我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 李进生对他可算得上忠心耿耿,无奈总做些不着调的事,安德海真正是恨铁不成 钢。
按起来说,他堂堂总管犯不着和李进升搞得这么近乎,可一则两人从小一块长 大,孩童时结的情意非场面上相混的可比;二则,他也须要这么一个人随时沟通内外 的情势。
因此他又劝道:“你也别怪我心狠,这给宫里当差可不敢有一点马虎。
我给 你说,这懂门道的人,把宫里的宝贝都弄到自个家里也出不了事,可这不懂门道,你 拿根稻草回家也要你的命。
最近,那个蔡寿祺可与你联系了?” 李进升应道:“最近贰心里没底。
那折子上去一贯没动静,怕是打不着狐狸惹一 身臊,急得跟猴似的。
” “真是没见识的东西。
折子留中不发,那也是一种态度,那是太后上心了。
见告 他,在家里偷着乐吧。
最近,又来了一个好机会,听说六爷门房收门包快收疯了,太 后很生气,你让姓蔡的把稳一下,动动心思,再上一折。
”安德海“哼”了一声。
李进升这时却聪明起来了,问道:“哥,就门房收门包这种小事,能动得了议政 王吗?哪个王府不收门包?” “你懂什么,那不过是个由头。
我可见告你,”下面事涉机密,虽然是在自家宅 内,安德海依然压低了声音,“六爷重用汉人,满人都不满呢!
从前南边长毛闹得厉 害,朝廷不得不重用汉臣,如今长毛已经灭掉,僧王爷的蒙古铁骑把捻子剿得鸡飞狗 跳,满人总算透过气来了,都想翻身呢。
你和姓蔡的一说,他明白得很,他知道该当 怎么上折。

“哥,这话你跟姓蔡的说多好,我怕话说不明白。
”李进升怕话传不清楚。
“你个猪脑筋,我与他姓蔡的说得着吗?我一个堂堂总管,没必要结交他这些小 京官。
”安德海不是不愿结交小京官,而是他直接与蔡寿祺联系痕迹太重,随意马虎留人 痛处。
晌午觉过后,慈禧嘱咐道:“小安子,去那边看看。
” 去那边,便是去慈安那里。
安德海“喳”地应了一声,跟在后面去慈安的寝宫。
慈安也起来了,刚梳洗完毕。
两人相互问了睡得可好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 话。
“姐姐,你说咱对老六怎么样?”慈禧说着说着把话就引到正题上。
慈安有些惊异道:“咱姐妹对他没什么说的呀。
妹妹你是不是听六爷说什么不满 的话了?这再加恩可实在无可再加了。
” “是无可再加了。
姐姐你以为老六对咱怎么样?”慈禧也附和了一句又问道。

“六爷,算是不错吧。
先帝这帮兄弟里面,还真就数他了。
”“这只是咱姐妹俩的意见。
这一阵参他的折子一个接一个,你看看这份折 子。
”慈禧把蔡寿祺的折子递给慈安。
蔡寿祺那个折子,笔锋直指议政王,开篇奏道:“为时政偏私,民气惶惑,物议 沸腾,请旨饬议政王实力奉公,虚衷省过,以弭天变,以服民气。
”然后,归结了议 政王“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四大罪状,末了写道:“臣愚以为议政王若于此时 引为己过,归政朝廷,退居藩邸,请别择懿亲议政,多任老成,方可保全名位,永荷 天眷。
”这是明确要议政王退出权力中央,慈禧所最看重的也便是这几句话。
慈安大体看了一遍,问道:“这有些浮夸了吧?六爷有些任性,敢说敢做,但要 说骄盈、揽权,有些委曲六爷。
至于贪墨、徇私,我看这更是冤枉六爷,王公贵胄, 不贪墨的有几个,老六在这方面还算得上干净的。
” 慈禧见慈安一味护着议政王,也属猜想之中,下面该说什么她也都预先想过了多 少遍了:“姐姐说得也是。
不过,也不能一味回护他。
这历朝历代,又是摄政、又是 辅政,还有什么赞襄政务,大都难有善终,除了个人生了不臣之心外,没人及时提 醒、警诫也是个缘故原由。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君臣关系有时也犹如父子,儿子有了 坏毛病,不及时训诫他,等毛病坐下也就晚了。
及时说说他,也是保全他,你看蔡寿 祺说得多好——圣主冲龄,军务未竣,议政王当虚己省过,实力奉公,于外间物议数 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虚衷采访,愿闻过失落,以期共济时艰,匡弼政事,庶几天 和可召,物议可弭,为朝廷致无疆之福,即为一己全不朽之名。
臣以是不避斧钺,痛 切之言者,为朝廷实亦为议政王也。
” 讲道理慈安从来讲不过慈禧,听听慈禧说的确有道理,就道:“那就提醒提醒六 爷。
可是谁说呢?皇上还小,老五又像我一样,话也不赶趟;老七又是做弟弟的。
” 慈禧无奈道:“姐姐就不要指望别人了,没人说得了老六,得罪人的话,只有你 我姐妹俩说了。
” 慈安连忙推辞:“我可弗成,我提及话来说了上句没下句的。
我随着你帮腔还 行,要叫我说,真抹不下脸来。

“只要有姐姐帮腔就行了。
老六少年得志,大权在握,是要让他好好磨炼磨 炼。
”这正合慈禧的心意。
越日见起,末了一件是内阁学士殷兆镛、六科给事中王宪成弹劾李鸿章的事。
慈禧有些生气地说道:“如果按他们两人的说法,李鸿章一年搜刮四千万两的厘 捐,那也太过分了。
” “这纯属胡扯。
江苏厘捐重一点,已经多有议论,可便是再重也不至于一年搜刮 四千万。
朝廷没有饷银下拨,各统兵大员自筹粮饷,是先帝在的时候旨准的。
这些人 听风便是雨,该当刹刹这股风气。
”议政王对此弹劾根本不认可。
“那不得当,我朝向来广开言路,言者无罪嘛。
”慈禧很干脆地否定了议政王的 见地。
“言者无罪是不错,可要看他言的是什么事。
民间泄愤的胡说不过脑筋就上折, 这种风气断不可长。
”议政王不顾文祥连使眼色,与慈禧针锋相对。
“既然有人弹劾,那就让李鸿章先阐明一下。
”慈禧的火已经堵到了心口。
文祥一反常态,抢在议政王前出头说道:“谨遵太后慈谕,让李鸿章给朝廷回个 话。

“那就这样吧。
”议政王当然明白文祥的心思,转身就要走。
“六爷慢走。
”慈禧拿起一份奏折扬了扬说,“有人参你。
” 按势论礼,此时议政王该当诚惶诚恐跪下,表一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再 说一番请太后训诫的话,这事大概就过去了。
但议政王偏偏在这些小节上的确有缺, 梗着脖子问道:“是殷兆镛?” “不是。
” “那是谁?”议政王有些弗成一世。
“是蔡寿祺。
” 议政王多少知道这个蔡寿祺,不是个循分端庄的角色,他上折子的事早就从内奏 事处得悉,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直接参他,便顺口道:“蔡寿祺不是年夜大好人,他的话不可 信。
” “他的话不可信,倭仁是理学大师、清流领袖,他该不会胡说吧?”议政王的态 度已经令慈禧怒气冲天,“参你的折子不下十份!
” 慈安为老六的态度焦急,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就劝道:“六爷,你怎么这么回 话?” 议政王没有领会慈安的苦心,也没往深处想,又道:“奴才是畅所欲言,言无不 尽,蔡寿祺在四川招摇撞骗,有案在身,该当抓他。
” 慈安脸都气白了,想其实数落老六一顿,可一口气憋在胸中,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
慈禧严厉地盯着议政王道:“老六,你要这么不知好歹,我革你的职你信不 信?” 议政王脖子一梗道:“奴才是先帝的六子,太后能革奴才的差,可革不掉奴才皇 子的身份!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慈禧说罢,拉起慈安拂袖而去。
到了西暖阁,慈禧对气得直堕泪的慈安道:“姐姐,你总算领教六爷了吧?你看 看他还把咱姐妹放在眼里?你也别生气,犯不着,姐姐你要没见地,我就按我的见地 办了。
小安子,传在廷大学士周祖培、倭仁、瑞常,吏部尚书朱风标,户部侍郎吴廷 栋,刑部侍郎王发桂,内阁学士桑春荣、殷兆镛。
” 听了这些名字,慈安不安地问道:“妹妹,怎么一个军机上的也没有?” “姐姐,军机大臣都是老六的班底,召他们有什么用?” 说话间,周祖培等人都到了。
大家一看两宫太后都是泪眼迷离,感到事情蹊跷,等慈禧太后大略一说,更觉事 情难办。
一边是太后,一边是议政王,他们做臣子的,话该怎么说? 慈禧严明地问道:“议政王贪墨、骄纵、揽权、徇私,没有人臣之礼,你们说该 怎么办?”

论资格,周祖培居首,但他没想起如何应对。
次之的倭仁说话了,他的话已经憋 了良久,他一贯看不惯议政王倡率的洋务运动,同文馆招收正途职员学洋文、学算 学,他更是从心底里反对,便趋前一步说道:“臣以为,议政王最大的过失落在于过分 倚重洋人。
我泱泱中华文明,绵绵不绝五千余年,怎么到了我们手上却要弃之如敝 屣?国之要强 最要紧的不是效法夷类 而是弘扬我中华文明 教养民气 才是治本之策。
同文馆的事情不说也罢,前些年购买英夷舰船,受尽了洋人欺凌,舰船丢失十 八万两,炮位弹药丢失三十二万两,赏金及遣散费又是四十余万两,购船两年,终极 竟是被洋人讹去银子九十余万两。
洋人如此狡狯无信,议政王却要倡导天下人效法夷 类,名义是自强,实是在卖国!
” 倭仁的担心是诚挚的,他忠于大清的情怀也容不得半点疑惑,但他岔开了慈禧的 话题,而且办洋务也是慈禧一向支持的。
慈禧心里暗气倭仁的迂腐,打断道:“洋务的事往后再说。
议政王如此目无君 父,你们说该怎么办?你们都是先帝看重的人,你们不要怕议政王。
” 大家都看周祖培,他趋前一步道:“两位太后明鉴,只有两位太后乾纲独断,臣 等不敢有所主见。
” 慈禧见周祖培还在回护议政王,厉声道:“像这个样子,还要你们干什么?等皇 上终年夜了,你们就不怕皇上深究?!
小安子,宣旨!
” 处罚议政王的谕旨慈禧早就亲自拟定了,原来没指望用上,如果老六态度好,教 训几句就过去了;但慈禧干事向来是准备周密,态度好有态度好的说法,不好有不好 的办法,这份上谕便是为万一议政王骄蹇不服准备的。
安德海展开上谕念道: 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
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议政王办 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各类环境等弊,嗣(似)此重情,何以能办 公事?议政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傲大,诸多狂敖(傲),以(依)仗爵高权重,目无 君上,看朕冲龄,诸多挟致(制),每每谙始(暗使)离间,不可细问,逐日召见, 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满是胡谈乱道,嗣(似)此环境,往后何以能办国 事?若不即早宣示,朕归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正(政)?议政王着毋庸在军机处议 政,革去统统差使,不准于预公事,方是朕保全之意。
特谕。
慈禧昨晚亲拟的谕旨,错字连篇,语多不通,但雷霆之怒与惩办之重,却是再明 确不过。
几位大臣都惊愕得一时闭不上嘴巴。

议政王被蔡寿祺参劾,受两宫训斥的话很快传开了,便有不少人前来打探, 也示慰问,议政王嘱咐一概挡驾。
天将中午时,文祥匆匆来了,门房自然不能挡驾, 也挡不住。
文祥是军机里面最为持重稳慎的,本日却也有些错愕,从府门到书屋一起狂奔, 额上竟然渗出周详的汗珠来。
议政王迎到台阶上,彼此见过礼,进书房,丫头侍候文 祥宽衣、上茶,他摆摆手说道:“别忙了。
王爷,事儿大了。
” 本日被两宫召见的大学士周祖培与议政王、文祥交情都不错。
一出养心殿立即着 人叫文祥去他府上,将所奉懿旨默写了一份交给了文祥。
两宫竟然如此措置,实出意外。
那一刻,议政王蓦然想起了当年宣旨惩办赞襄政 务八大臣的环境,脊梁上冷飕飕的一阵发凉。
文祥问道:“王爷,周中堂说,上谕立时就会明发,您说这事怎么办?” “随她怎么办。
她不是撤我的差吗?先帝在时,我又不是没被撤过差,我真巴不 得清闲呢。
”议政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议政王所说,是指咸丰五年,为生母册封之事与咸丰帝闹得不高兴,结果被撤去 统统差使,之后当了五六年的闲散亲王。
这样算来,这次是他第二次受到重谴。

文祥劝道:“王爷,话可不能这么说。
您清闲了,那总理衙门怎么办?天下将平,正是大办洋务的时候,您能这么扔下,半途而废?李鸿章会同曾国藩刚给总理衙 门写了封公函,打算在上海办个机器厂,已经有些眉目了。
多少事等着您主持呢!
” “还主持什么?还不知道由谁主持呢!
”议政王依然有些赌气,“自从庚申受先 帝之托,在京办理和局以来,我何曾睡过一个踏实觉?两宫垂帘以来,我是兢兢业 业,悉心办理内政外交,齐心专心为大清社稷着想,想不到两宫竟相信蔡寿祺这种小人的 话,实在让民气寒。
” 文祥担心议政王赌气撂挑子,依然劝解道:“王爷,您要不主持大局,可就不仅 仅是您个人的得失落。
谁不知道洋务大业全靠您一力支撑?您个人的荣辱可以不讲,自 强大计一朝短命,您难道不酸心?王爷,于公于私,您都要设法挽回才是。
” 正说着,议政王的五哥惇亲王奕与宝鋆等军机大臣们险些同时赶来了。
奕是有 名的粗俗亲王,没大讲究,说话也是无遮无拦,人没进门,就大声道:“老六,你怎 么闹的,把东边的也惹恼了,那可是个老迈大好人。
” “五哥,我也没想到,总之都是我的不是。
”议政王连忙迎了出来。
惇亲王见他这个六弟溘然干瘪了许多,再无平日的洒脱派头,心里不忍:“老 六,你也别太上心里去,还有咱一帮兄弟们呢,总不能她不想让谁干就不让干吧。
这 总得讲点家法嘛。
” 这个粗粗拉拉的王爷,关键时候能如此知心,虽然话说得直拙,但让奕心头一 暖:“五哥,公事我仰仗各位军机,家事仰仗五哥等兄弟们,我心里也就有底了。
” 惇亲王大大咧咧地说道:“对,这是咱们的家事,本来就不应该叫内阁掺和。
马 上叫老七回来,他得说句公道话。
” 老七醇郡王奕,此时正在东陵主持工程,三两天内根本回不来,远水救不了近 火。
宝鋆却很赞许惇亲王的见地,说道:“我听人说,蔡寿祺参了议政王,主见请醇 郡王接手议政王的差使。
这话无论真假,倒是可以明白见告醇郡王,他为了避嫌,也 得替议政王说


” 大家都以为这主张不错,都故意夸奖这位粗中有细的惇亲王。
惇亲王笑道:“这 事我丁宁人办便是了。
老六,你得戒备小安子,这事十有八九他在里面搅和了。
你们 都知道,我没个正经,宫内宫外内城外城都乱去,听的事儿也就多些。
小安子这一阵 和御史言官们闹得挺近乎,特殊这个蔡寿祺,听说他两个人偷偷见过几次面了。
这狗 东西在宫外新买了一个大宅院,把他家里的人都搬来了,买了几个女孩子侍候,比咱 爷们还威风。
你真不能鄙视了他,你堂堂一个议政王,都斗不过他一个阉贼。
” “不是斗不过他。
他算什么东西?紧张他是西边的红人儿,西边喜好,便是条狗 也比人威风。
这是没办法的事。
”宝鋆对安德海也素无好感。
宝鋆的话有些张狂了,文祥岔开话题对惇亲王说道:“王爷,您是不是上个折 子,帮议政王挽回一下?您的话比谁都有分量。
” 惇亲王笑道:“文相,你也别给我戴高帽,老六的事我不能不说句公道话。
不 过,这折子你们得给我准备。
” “这事就让琢如代劳。
”文祥知道惇亲王不善文辞,高兴地答来。

琢如是军机大臣曹毓英的字,他领命立即躲到一边起稿。
惇亲王的折子,照例用 不着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但这折子又非同一般,长话短说,颇费周折。
写罢请惇亲王 过目,他连连说道:“好,琢如妙手笔,我念给大家听——议政王自议政以来,办理 事务未闻有昭著劣迹,唯召对时措辞词气之间,诸多不检,但终非臣民所共闻;蔡寿祺所奏,亦不过是疑神疑鬼,若因此罢斥,恐传闻于外,议论纷然,于用人行政,殊 多窒碍。
” 文祥又建议道:“篇幅虽短,但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不过,蔡寿祺虽是捕风捉 影,但不好如此说。
可改为‘被参各款查无实据’。
估计周中堂还要问蔡寿祺话,折 子只能晚上几天,待问过话后再上。
” “迟几天也无妨,我也难得清闲。
这一句‘恐传闻于外’,可改为‘恐传闻于中 外’。
”议政王也说了一点自己的见地。
大家都连连点头。
议政王主持枢庭以来,颇得各国赞许,这一点慈禧不得不考 虑。
虽是只加一字,但把国际影响扯过来了,也就更加大了分量。
文祥虑事精密,补充道:“倭中堂对议政王主持的洋务向来有偏见,而且太后又 让他主事,最好能让人劝他几句。
” 惇亲王自告奋勇地说道:“我去找他,他就不该掺和皇家的事。
” 惇亲王要真去,肯定把事情弄糟。
文祥笑着劝道:“何必劳王爷大驾?琢如是倭 中堂的高足,由琢如去最好。
” 曹毓英拱手领命。
“诸位请回吧,要不传到外人耳朵里,不知要怎么说呢。
”事情切磋完毕,议政 王起身送客。
江南春早,阳春三月,正是万物复苏。
曾国藩的心情也像这时令,孕育着活气。
老九在家静养,肝疾大为好转。
金陵一带善后事情已经大见成效,流民明显见少,舍 粥的铺子不再那样人潮彭湃。
役夫庙被毁的殿舍已经修复落成,喷鼻香火日盛。
特殊是秦 淮河,借助去年乡试的契机,已经有数十家酒楼茶坊商号开业,久违的画船歌舫又在 水上亮起橘红的灯笼来。
不过,新到的廷寄像一盆冷水把曾国藩的好兴致浇灭了。
廷寄“议政王军机大臣 字寄”的固定模式中没有了“议政王”三字。
曾国藩何等细心?他本能地意识到,这 不可能是办事职员的轻忽。
他无心看廷寄内容,连忙拆开第二份廷寄,果真,这一份 同样没有“议政王”三字。
朝廷发生了大变故!
进一步说,他的靠山议政王发生了大 变故!
他只管即便抑制住心底的空虚和迷茫,挤出一个丢脸的笑脸说道:“诸位,廷寄有 要紧公务着我办理,各位且请回吧。

大家陆续走了,只有赵烈文留了下来。
曾国藩把两份廷寄递给赵烈文,赵烈文立即明白曾国藩让他看什么。
他也颇感惊 讶:“莫不是议政王病故了?” “不可能。
议政王一向颇为精壮,倘病故肯定会提前有些征兆,不可能猝然产生发火 吧?”曾国藩连连摇头。
“那么,会不会是第二个肃……”赵烈文推敲着又猜道。
曾国藩连连摇手,但脊梁上直冒冷汗。
肃顺倒台,当时被肃顺看重的曾国藩安然 无恙,是由于那时长毛专横狓,朝廷不得不倚重,且有议政王豁达明理。
今是昨非,如 果议政王也步肃顺后尘,就没人能够救曾氏兄弟了,他们兄弟惹朝廷高下多少人疑 忌、妒恨!
而且长毛已灭,正是卸磨杀驴的好时候。

曾国藩两眼空空地望着前方,足有一刻钟。
赵烈文劝道 “中堂 议政王不会步肃顺后尘 则议政王为人随和 不像肃顺弗成一世,四面结怨;二则肃顺等人当时只掌握了军机处,却没有兵权。
而议政王不 同,僧王、中堂都是他的密友,没人敢胆大妄为。
” 赵烈文说的确实有道理,但西太后绝非等闲之辈。
如果她决意与议政王一决高 下,僧王与他又能如何?宫闱深深,各类不可能都可能发生。
“中堂,此等大事,京中必有,或者京报已发。
我立时去催一下,一有廷寄 信函立即取来。
” 曾国藩点了点头。
赵烈文走后,曾国藩绕室踱步,心烦意乱。
赵烈文取来了一份邸报,进门就说 道:“中堂,议政王果真失事了,已经有明发上谕。
” 除了邸报,还有两江总督派驻京城的提塘官的一封密信。
所谓提塘官,是各省督 抚选派本省武进士及候补、候选守备等,驻于京城,专门卖力投递本省与京师各官署 往来文书。
当然也同时卖力探听朝政动向,遇有紧急、机密事变,提塘官会派专差密 递。
曾国藩派在京中的提塘官,是他同年的儿子,人不仅聪明,而且十分忠实。
本日 他送来的密信,除了记录了京中关于朝局的传闻,还有蔡寿祺的弹章。
曾国藩是历经官场风涛之人,从蔡寿祺的奏章中自然能读出弦外之音。
在他看 来,蔡寿祺弹劾议政王,剑锋却直指被议政王重用的汉臣。
“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权, 总宜名实符合,勿令是非颠倒。
比来竟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赀而内膺重任者,有盘剥殃 民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监司有缺,每每用军营骤进之人,而夙昔谙谏军务通达吏治 之员,反皆弃置不用,臣民疑虑,则以为议政王之贪墨。
”所谓“盘剥殃民而外任封 疆者”在曾国藩读来分明是指他的九弟曾国荃,“军营骤进之人”也便是暗指湘淮出 身的官员。
到了第二天,京报又到,抄来了殷兆镛、王宪成弹劾李鸿章的奏折。
这令曾国藩 更加紧张,在他看来,弹劾议政王和弹劾李鸿章绝对不是伶仃事宜,一场大政潮即将 到来,中枢受冲击的必是议政王,而地方则是湘淮出身的封疆大吏。
而更糟糕的是, 他看不清政潮的真正起源在哪里,又是谁在推波助澜。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夹起 尾巴做人,不仅他要这样做,还专门写信给李鸿章,让他也要特殊谨慎,尤其厘卡, 近期内不妨放松一些,千万不要再惹起大的事端。
对殷、王的弹劾,则应该含诟忍 尤。
他知道李鸿章心气高傲,肯定要进行辩驳,若激怒了朝中清流,则无异于引火焚 身。
他劝这位高足道:“唯末世气候,丑正恶直,波澜撞激,仍有寻隙报复之虑。
敬 非极有关系,如粪桶捐、四千万之类必须相争外,即可置这不问。
总宜处处多留余 地,以延无穷之祸。

李鸿章同时收到朝廷上谕和殷、王弹劾抄件。
上谕并不长,但颇为严厉—— 同治五年仲春奉上谕,有人奏,元勋宜知鉴戒,请严加训迪,俾得保全等语。
据 称:江苏巡抚李鸿章战功虽著,而子惠未孚,百姓之流落者未尽收恤,地亩之荒漠者 未尽开垦,不闻德政,唯闻厚敛。
内阁学士殷兆镛疏言,江苏苛捐杂税之害,皆指李 鸿章而言。
李鸿章自简任江苏巡抚以来,叠克城池,肃清全省,阙功不为不大,唯以 该省事同创始,委用之人较多,则流品易杂,筹饷之途稍广,则民怨易滋。
若如该学 士所奏,各捐难免不免太形锁屑,至官亲、幕友、游客、劣绅争充委员,擅用令箭、旗、 牌等事,绅董稍假事权,擅作威福,恐亦事所难免。
着李鸿章将不肖委员严加裁汰。
另片奏,江苏各项捐款加以各项田捐,岁可收银四千万两等语。
江苏捐款虽繁,亦断 不能如所奏之多,究竟可得多少,如何开支?着李鸿章造册报部核销。
该抚受委任之 重,唯当朝廷与民休养之苦心,以上各情,着明白回奏,若有欺瞒,当知朝廷律法森 严,决不宽贷。
原折片并殷兆镛折均著抄给阅看,将此谕令知之。
钦此。

看完上谕和弹劾他的抄件 李鸿章骂道 “贼娘的江苏乡绅 真个没有良心!
不是我收复江苏,你们哭亲爹也没个地方。
朝廷不拨饷银,难道让我淮军喝西北风?” 骂归骂,但贰心里如曾国藩一样,不能不琢磨一下这事情背后的缘故原由。
湘军已经 被迫裁撤,难道朝廷也要逼着裁撤他的淮军不成?如果淮军也步湘军后尘,他此后的 功业靠什么来支撑?如果朝廷是想卸磨杀驴,那么殷、王两人的弹折便是朝廷借到的 一把快刀,自己只有夹起尾巴,效法老师,自请裁军,朝廷大概会放他一马。
但他又 如何能够甘心?到了第二天,曾国藩的信到了,果真是劝他忍气吞声。
殷、王二人言三语四,他李鸿章如何能够忍气吞声?合肥人最讲究的是面子,让 人骂一声窝囊废,是他最受不了的。
如果是朝廷要逼他裁军,他忍气吞声也没用;如 果朝廷并无此意,对殷、王两个言三语四的诗人又何必忍气吞声?反过来想,如果忍 气吞声又将如何?结果便是,从此淮军饷源无着,即便朝廷不逼着撤,也只有自请裁 撤一途。
没了淮军,他也就从此与其他督抚一样,做个听说听道的小媳妇,听凭朝廷 拿捏,那岂是他李鸿章所愿? 关键问题还是,朝廷到底是不是有逼他裁军的意思?李鸿章想来想去,以为不太 可能,至少,目前还不可能。
由于江北的捻子闹得正欢,自视甚高的僧王和他的蒙古 铁骑被牵着鼻子随处奔驰,想求决斗而不能。
以李鸿章判断,僧王如此剿捻,胜算到 底多大,实在不敢看好。
万一吃了败仗,如今湘军已经裁撤,朝廷靠什么与捻子周 旋?因此他断定,朝廷至少现在不敢把淮军也撤掉。
既然如此,他当然要挺起腰板争 一争,为淮军争一条活路。
等李鸿章想清楚了,立即着人请布政使刘郇膏、江苏厘局总办郭伯荫、会办王大 经到巡抚衙门。
几个人赶到后,李鸿章把上谕和殷、王折片让他们传看。
几个人看罢 冷汗直冒,刘郇膏胆子最小,说道:“打了这么多年烂仗,朝廷无一两饷银拨付,全 靠厘捐支撑,东挪西借怎么说得清楚。
我是藩台,全省财政无不与我干系,真是无法 自白于天下。
” 李鸿章见刘郇膏如此不担风波,心中烦懑,但这两年来,刘郇膏齐心专心一意为淮军 筹饷,险些与李鸿章一个鼻孔出气,以是安慰道:“松岩此言差矣!
这些年来,我江 苏以半省之兵,供天下各省之用,又以半省之厘,不但分防本境,而且要声援各省粮 饷,有什么不能自白于天下?”他喝了口茶,故作轻松,给三人打气,“鄙人做官带 勇,别无他计,做一日官,带一日勇,就办一日厘捐,如果朝廷让我带勇上阵,我还 要责成后任者大办厘饷,否则朝廷必另拨足粮饷,不然,李某人弃军撤官都不在话 下。
我还要见告诸位,李某人没别的长处,但个子长,敢担责,江苏士绅怨恨,朝廷 追责,都由我李某人一人任之。

“要担责当然是共同承担,哪能全推给抚台大人?”三人都要分担任务。
接着,李鸿章剖析道:“现在还说不到担责的话。
打仗就要募勇,募勇就要发 饷,天经地义,也是朝廷旨准的,我六七万淮军将士就食江苏,不办厘捐怎么办?朝 廷还没到卸磨杀驴的时候,也不敢卸磨杀驴。
僧王带着他的蒙古铁骑东征西讨,从湖 北到河南,从河南到山东,捻子是越剿越多,朝廷还没到无忧无虑的地步。
” 郭柏荫恨恨道:“王宪成真是满嘴喷粪,竟然说江苏年收厘金四千万,连娼妓、 粪桶都要纳捐。
” “这便是诗人的可笑之处!
”李鸿章不以为然,“不过,这样反倒更随意马虎批评 他。
你们梳理一下这些年来的厘金进出,让朝廷明白,便是如此搜刮,也不能知足粮 饷,我淮军还积欠饷银几百万两。

他这就为下一步的事情定了调子,这些厘金进出,外人无从弄清楚,他们三人按 李鸿章的意思拉出单子来便是。
“等你们弄清了账目,交给兰溪,让他先起草折稿。
”李鸿章安抚下三个人,他 又让周馥过来,见告他准备起草复奏,当然要对着殷王二人的弹劾,一条条辩驳。
“兰溪,你只节制一条,我们为朝廷分忧,统统皆是为公,要一条条批驳。
我辈 所争,在是非不在短长,在理不在势。
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能任他们信口雌 黄。
”这也是给复奏定了调子,一言以蔽之——一条也不能承认。
第二天,李鸿章收到曾国藩的信,对老师教导“含诟忍尤”不能苟同。
这是他任 封疆大吏以来第一次被弹劾,他绝对不能示弱,更不能吃哑巴亏。
他认为此时正是万 众瞩目,他不能给人留下懦弱可欺的印象,宁被打去世,不能被吓去世。
他要让众人知 道,无论是谁,要参他李鸿章,必须掂量掂量。
李鸿章强挺着腰杆,一副天塌了地接着的神气。
不过,江苏无论官场还是民间, 都知道他被殷学士告了御状,乃至有人传言,搜捕李鸿章进京的钦差已经在路上。
厘 卡险些无一例外受到冷嘲热讽,抗厘的人越来越多。
李鸿章叮嘱郭柏荫,只要不太过 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他复奏有了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