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除非醉”:抗拒遗忘的影象
《菩萨蛮》提出了一个消解影象的办法,即忘怀:“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企图以醉酒麻醉意识,逼迫遗忘,个中蕴含了两层意思:一是故乡影象之深,须臾不可忘却;二是影象之痛楚无奈,不如选择躲避。“遗忘”与“影象”本便是相伴而生的孪生兄弟,遗忘是暂时的,它并未阻断回顾,只是造成了影象的断片化。与遗忘相反,李清照最执着的正好是“记得”:“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浪淘沙》)“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侧重三五。”(《永遇乐》)而且,她总是把影象拉回到当下情境中,用“旧时”“当年”与“如今”“今年”串联起回顾的路径:“旧时景象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转调满庭芳》)“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干瘪损,如今有谁堪摘?”(《声声慢》)“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清平乐》)记取旧日踪迹,似水流年,她将韶光定格为一帧帧交相叠映的画面,使影象得以存储。
“故乡何处是”:乡国影象与身份认同
对中原故土的眷恋是南渡士人的普遍生理,回望故国乡关也成为李清照文化影象的核心主题。“故乡何处是”?在其词中,是神州汴京:“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蝶恋花》)在其诗中,“故乡”是父祖辈历代繁衍生息的齐鲁乡邦:“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年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在这里,“韶光和空间的维度,民族的历史和领土被整合在一起,成为一道民族的影象风景”(《回顾空间》)。乡梓之地成为承载影象的窗口,以地点为中央,城市、村落庄、道路、房屋、家族成员,贯串衔接成一张弥散的影象之网。
“谁”之问:幸存者的创伤影象
对亲自经历个人、家庭和国家变难的李清照而言,其影象无不带有战役创伤留下的惨痛影象。南渡后的李清照,形单影只,形影相吊,一个“谁”字常常闯入其影象中:“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孤雁儿》)“画楼重上与谁同?”(《浪淘沙》)“谁怜干瘪更凋零?”“为谁干瘪损芳姿……浓喷鼻香吹尽有谁知?”(《临江仙》)“满地黄花堆积,干瘪损,如今有谁堪摘?”(《声声慢》)“谁”字可泛指亲友故交,但联系其流亡经历与词中语境,显然指亡故的赵明诚更为贴近。李清照前期词中亦屡屡涌现“谁”字:“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怨王孙》)“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剪梅》)“酒意诗情谁与共?”(《蝶恋花》)不同的是,前期是生离与相思,后期是去世别与绝望。“谁怜”“与谁”“有谁”“为谁”?是幸存者对逝去亲人的无尽追忆,其背后隐含着无法治愈的创伤,映衬出自己茫然无助的孤独身影:“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永遇乐》)易安词中充满这种沉重深长的追问喟叹和出生幻灭之感。
“至今思项羽”:历史影象
咏史怀古诗以文化影象的形式,通过对历史人物、事宜的咏叹评价,弯曲表达对现实的隐喻。李清照写有两首具有史论色彩的五言绝句,分别写嵇康与项羽。《咏史》:“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以是嵇中散,至去世薄殷周。”《乌江》:“生当作人杰,去世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两诗均有感于时局民气而发,前者系指斥刘豫在金人扶持下建伪齐政权的僭逆行为,后者表达了对主和偷安、贪生畏去世之辈的不满,“至去世”“至今”,以强烈的语气,借歌颂以反讽,凸显了文化影象的警示功能。其传世逸句“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少刘琨”具有同样的指向。《浯溪复兴颂诗和张文潜》也是历史影象的文学范本,它是关于唐代盛衰之际的一段历史反思,表达了惩戒奸雄、总结废兴的政治主题。值得把稳的,是李清照对碑铭石刻及历史记载看似抵牾的态度:“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笔墨。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夏商有鉴当深戒,简册汗青今俱在。”对照元结《大唐复兴颂》与张耒《读复兴颂碑》,李清照显然对虚饰复兴功德的颂赞之类“笔墨”的代价持疑惑态度,而更看重具有鉴戒意义的“简册汗青”。这也表示了咏史怀古之作作为历史影象的特点:作者并不具有“在场”和亲历的履历,而是从当下出发,从历史档案和知识影象中攫取材料,对史实加以重构、改造和阐释,而这取决于墨客的史识。
“寻寻觅觅”:易安词的“影象痕迹”
李清照的影象中有一些敏感的“触发点”,在她片段式的影象中重复涌现,有如储存的材料库,常常在不经意间浮现出来,在文本中留下追忆的痕迹。如不同期间对雁、梅、菊、海棠等物象的吟咏,都构成“互文性”的影象符号。再如回顾京洛往事:“当年,曾胜赏,生喷鼻香熏袖,活火分茶。侭如龙骄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笺花。”(《转调满庭芳》)“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侧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永遇乐》)周煇《清波别志》卷二记载:“绍兴初,故老闲坐必谈京师景致,且喜歌曹元宠‘甚时得归京里去’十小阕,听之感慨有流涕者。”李清照词对“中州盛日”生活场景的细致描写,也正反响了南渡移民自觉的文化“怀旧”生理。
李清照发挥了不同文体的影象书写功能,她以诗书写历史人物志,以词表现个人心途经程,以文记录夫妇生活变迁,营造了自己的“影象场”,叙写了属于个人、家庭、族群的文化影象。若从她所创作的诗、词、文、赋中探求影象的“文本痕迹”,词无疑是非常适宜回顾书写的文体。以时地变迁写今昔之感,是北宋词体颇为盛行的文本构造。如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欧阳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时),均呈现为直线流动式韶光构造。自慢词兴,柳永、秦不雅观、周邦彦等词人,其时地描写更多弯曲变革,每每在过去、现在、未来间错综穿插,铺叙展衍,向复线式、多层次、多脉络发展。易安词的构造特点颇近晏、欧的小令词,基本按照这种时空脉络做渐进性展开,构成讲述过去、追寻陈迹的影象场域。然而,除了却构和范式的类同外,李清照与前辈词人比较,最大的不同在于文化情怀与生活视野。北宋词坛的主流在相称长的时段里仍未摆脱晚唐五代词的藩篱,从晏、欧到秦、周,他们的词大多环绕当下境遇和自身情事,抒写一些近间隔、短暂性、私人化的人生履历,词的功能相对纯挚。李清照与北宋大部分词人不同,她是易代之际流落迁徙的异域人,国破家亡的幸存者,孤苦伶仃的嫠妇,正常的生活轨道完备中断,生理上产生巨大的落差,因此,影象险些成了她晚年孤苦悲惨生活最好的抚慰。她的影象书写虽非伟大的政治叙事,乃至只是些“絮絮叨叨”“点点滴滴”的生活日常,却打破了前期闺阁词的视野局限,贯注了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的强烈情绪,融入家国、创伤等文化影象,这授予她的词不同于北宋士大夫之词的别样“情怀”。(陈元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