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不动的轮椅
文军组织的活动中的病友。受访者供图
文军坠落的地下车库入口。王景烁/摄
文军云南稽核之行的记录本。王景烁/摄
活动中的文军。受访者供图
障碍总是在不经意间涌现，可能是门口的台阶，也可能是不连续的坡道，或者是赶过地面一截的公交车，而这一次，它是一段没有设置任何警示的危险路径。
7月7日晚，坐着轮椅的文军涌如今这条道路上，随后，这位截瘫患者从道路尽头跌落到离地约2.2米的地下车库入口处。120赶到现场时，他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没有人想到这会是挡住文军的最大障碍。作为一名无障碍出行的推广者，他一贯努力让轮椅走到更远的地方。
他去天安门看过升旗、去八达岭爬过长城，他的身影曾经涌如今银川、三亚、成都、西安、南京、内蒙古，不久前，他还和妻子去东北来了一趟为期25天的3省6市旅行。他去过南非，到过越南，还去过印度、尼泊尔。
他已举办了11次针对截瘫患者的无障碍出行活动。按照原操持，今年10月20日，他会带领截瘫患者从昆明、大理、丽江一起出行10天，这是这些人第一次考试测验超过3个城市。
为了稽核这些地区的无障碍举动步伐，文军一个人出发。他从北京途经15站，在列车上经由了34小时9分，终于到达昆明。每晚10点旁边，他回酒店，整理一天的稽核结果，拼图发到朋友圈。
7月4日，他到了昆来岁夜不雅观楼，创造很多公交车是一步梯，“适宜轮椅高下”；6日，他稽核了讲武堂、海埂公园、民族村落等景点，“第一次看到了海内街道公共残障卫生间配有电子门锁”；当天傍晚，文军抵达大理。这一天，他一共更新了4条朋友圈。之后，就再没有更新。
这本来只是他的一次普通稽核。他先后十几次带着全国各地的瘫痪患者，到北京、西安、南京、宁夏、成都、三亚等地旅行。活动的靠病友群、朋友圈发布传播，每每发出来不到几分钟，限定的60多个名额就会报满。
为了担保这些人的出行，他须要提前出发稽核：调研酒店无障碍举动步伐，去景区稽核线路，根据稽核情形，再定路线、排韶光、租大巴、折衷志愿者。
他的背包里，随时装着一把折叠尺，展开1米长。进了酒店，他就取出尺子测上测下：卫生间的门要宽于60厘米，担保大部分轮椅通畅；马桶与淋浴的间隔伸手就能够着，由于站不起来的他们，只能坐在马桶上沐浴。
目前在中国，没有残障人士出行的咨询分享平台。一些旅游网站，也仅有该酒店是否具有无障碍举动步伐的笼统描述。致电到酒店前台，很多做事职员分不清不同无障碍举动步伐的差异，也并不知道残障人士需求的详细信息。
为此，每次找酒店，他最最少要划定七八十个作为备选，一个个地查阅，锁定了范围再去现场勘查。他还要把价格只管即便压低，由于长期治病，对这些并不富余的病友来讲，最得当的价格是150元到200元。
为了这次稽核，他专门准备了一个崭新的棕色条记本。这个本子刚用到第5页，昆明已经稽核完，大理的酒店也有了2个备选，他刚走完了两个景点，这份条记，终极停在了洱海处。
文军去世的很快在圈内传开。拿到他的手机那天，妻子和妹妹创造，文军的微信里塞满了8000多条未读。他的故事很多病友都能脱口而出。在截瘫患者的圈子里，已有的共识是，很多人能走出来，都是由于文军。
他在2006年创办“北京截瘫者之家”，为截瘫者供应了一处落脚点。这是在离中国康复研究中央百米旁边一栋居民楼里的一个四室一厅，卫生间有加装的扶手，厨房有降落了的灶台，还有不少磨炼的东西。为了随时改装，他买好了电锤和电锯。
截止目前，几千人在这个不大的房间来来往往。五六岁的小女孩在这里住过，60多岁的老人也曾光顾。
在康复中央的日子，是很多病友的“舒适区”。离开了这里，这些人会再次面临着寸步难行的窘境。
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干系数据显示，当前我国各种残疾人总数已达8500万。目前，《中华公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和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均对无障碍环境作了规定。2012年国务院发布履行的《无障碍环境培植条例》，从无障碍举动步伐的培植、管理与法律任务等环节，也对无障碍环境作了详细规定。
《2018年残疾人奇迹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我国共出台了475个省、地市、县级无障碍环境培植与管理法规、政府令和规范性文件，1702个地市、县系统开展了无障碍环境培植。
只管如此，实际的问题是，无障碍举动步伐的遍及率并不高。中消协和中国残联在2017年的百城调研数据显示，我国无障碍举动步伐整体遍及率为40.6%，处于较低水准；而除遍及率较低，还存在部分无障碍举动步伐被占用、掩护不到位、设计存在问题等情形。
“北京截瘫者之家”的病友说，每一次出门都会心惊肉跳。目的地不同，碰着的困难就不一样，有的人到了现场创造没有须要的举动步伐，还有的人创造无障碍举动步伐的位置没有标示。一些地方的无障碍洗手间，被锁住放置保洁工具，有的一用扶手就掉了。
在机场，由于助残车迟来，有病友被等待在摆渡车上的乘客指着鼻子大骂了一起；航空公司与机场须要分别联系，一旦对接不到位没有廊桥，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甩在停机坪。
须要残障人士打起精神对付的障碍可能涌如今任何地方。除了把稳旅途中的不便之处，文军还要见告病友如何进行保康健复、如何探求一份新的生存。
回到家里，多数韶光他在查资料，或打电话回答病友。险些每天，他要在电脑前从晚上六七点，待到半夜十一二点，遇上了心情不好的病友，他与之互换到凌晨两三点才会睡觉。他的QQ好友几千人，他把署名改成：能在各种困境中生存下来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25岁时，文军由于车祸损伤了脊髓。他也经历过不愿意迈出家门、整日与床为伴的光阴。家里说买轮椅，他一听就“急眼”。原来喜好交朋友的他，一听朋友来看望就把头扭到一边。
但他很快走了出来，来到北京康复的第3个月，他劝走了一贯照顾他的母亲。很长一段韶光，文军坐着轮椅，从康复中央到马甸，批发当时病友用的IC电话卡，一趟40公里。他在角门中学、夜市摆地摊，一张电话卡挣三四元。
如今在美国读博士的张娥，是最初认识文军的病友之一。她记得，那时候，文军爽朗、乐不雅观，康复磨炼总是坚持到末了，他还常带着病友做些运动。她随着文军去过陶然亭，从角门一起去天安门看升旗，她溘然以为，自己找到了自傲和肃静——不依赖别人，就凭着自己，也能走这么远。
张娥说，对付截瘫患者，除了实际存在的障碍外，一个无形的障碍是，出门后觉得所有人都在核阅自己。“一起出行时，不再是自己承受这种打量，逐步也对这种眼力开始脱敏。”
文军曾组织病友来北京登长城。那天，来自外地的60多个病友，在志愿者的帮助下，爬到了长城上。一个大姐当场哭了，她没想过，受伤后还能完成这样的欲望，“站在这，我也是豪杰了！
”
那时候，没人敢相信，这么一大帮人就这样自发来到长城。阁下走过的女游客预测，“估计是残疾人拍电影来了”。得知实情后，她自发哀求成为团队的志愿者；一位第一次来中国长城的法国人，还愉快地跑进人群中做出起跑的动作留影。
“国外有很多宣布，说中国的残疾人去哪儿了，法国人也可以回去说，中国的残疾人都在这儿！
”在一档电视节目中，文军提高了声音说。
后来每次活动，他们要么排成一字长队，要么便是围一个圈，一堆人坐着轮椅，扬动手臂，“真的挺壮不雅观”。
“看到了文军，就觉着自己一定能行。”病友老唐消沉了6年，在谈天室里认识了文军后来到了北京，帮文军一起打理截瘫者之家；贵州的80后小唐，由于文军第一次自己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现在常常自驾出门。
此前，许多截瘫患者已经习气向人乞助。张娥说，每一次出门乘坐公交车，她要先找人把自己背到指定位置上，轮椅提起来、放下，再折起来，放进公交车里。纵然很多好心人帮忙，可她始终心里打鼓，“天哪，我又要再爬一座大山——总会想到前方会有多少障碍，哀求多少人帮忙。那不如还是别去了。”
曾经在美国和法国生活了5年，去过近30个国家自助旅行的残障人士纪寻做过一份中国分外旅行者调查。她创造，中国残障人士出门碰着的最多的问题是目的地没有无障碍举动步伐，找不到无障碍的信息，找不到得当的酒店，也找不到懂这些举动步伐的做事职员，常日情形下，做事职员的态度也并不佳。“面对这些问题，很永劫光以来都没有人给出一个答案”。
比较之下，在欧洲旅游的时候，可以从多种渠道探求想要得到的关键信息：官方渠道有各种旅游景点的无障碍的信息，公交系统的网站上标注了无障碍的线路。旅游公司的网站上有关于城市的无障碍指南，履历丰富的残障旅行者也会在这里分享旅游景点、网红餐厅之类的信息。此外，还有被奉为“旅游圣经”《孤独星球》丛书，以及旅行博主分享的旅游指南可供参考。
如今，在文军的影响下，张娥常常自发选择乘坐地铁出行。“想让地铁事情的职员知道我的存在，这些举动步伐是故意义的，你须要不断地去保持它，坚持它，而不是让它落灰和失落灵。”
她说，由于出行不便，穿梭在路上的残障人士相对少见。久而久之，很多人遗忘了这样一个群体，也忘却了如何掩护他们的需求和权柄。“你要不断地去涌现，这便是文军在做的事情，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努力。”
文军去世时，间隔原定的出行操持只有3个月。在处理文军的后事时，人们也在谈论，这场云南之行，是否还能准期举行？
每个人都想完成文军和病友们的心愿。但到每个环节才创造“一帮人的能力加起来都顶不上文军一个”。“他担保的不是做什么更好，而是万无一失。对付这个群体，有一个不舒畅都弗成。”文军的妹妹说。
只有身边的人知道，这些障碍打消起来多不随意马虎。为了节约用度，文军习气一个人出门，多数韶光随着他的，只有一辆轮椅。
有人劝他找个旅游公司，他说，“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才能更放心”。坐在轮椅上带不了多少行李，他把小箱子压在腿上，斜挎个小包，轮椅后面再挂一个双肩包。几次遇上下雨，回到住处他已全身湿透。
在妻子看来，文军“有使不完的力气”，“有人开玩笑，军哥便是一个大牲口。”
每次稽核完，文军都会形成一份报告，终极落实成一份发给病友们的出行韶光表。这上面有详细的韶光方案，从清晨7点半到晚上8点半衔接得险些丝毫不差。
为了这些事情，他已经2年没回老家宁夏固原了。他见告妹妹，这一次，他本打算稽核完云南，顺道回家待上一周。
这个欲望终极没有实现，文军的身影定格在路边的监控摄像头里。7月9日，亲友们前往派出所，调看监控。监控里，文军滑着轮椅前行，“人溘然就掉下去了”。
亲友质疑，文军身亡缘故原由，疑与无障碍路口被堵、地下停车场前未设置防护举动步伐有关。
与涉事酒店沟通的，是老唐与文军的家属。老唐见告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对方承认了自己的任务，希望他们走法律程序。
如今，事发地看上去和平常已没什么不同。文军遗落的那顶玄色鸭舌帽被自发前往追思的朋友捡起，残留的血迹也被连续几日的雨水冲刷干净。
这段平路的尽头，多了一个反光筒和一条挂着各色小旗的鉴戒线，再往前的拐角处，几个石块压着“消防重地，禁止通畅”的标示牌。
事发一周后，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重走了这条路，纵然在白天，站在路口不刻意不雅观察，也很丢脸清道路的前方已截断。人们推断，事发当晚9点多，坐在轮椅上比正凡人低半个身位的文军，由于轮椅的重力，很可能头部先着地。
由于公共安全举动步伐的不完善，这位致力于推广无障碍出行的公益人士，在稽核无障碍出行路线的途中去世。“实在是太讽刺了。”身边的病友这样说。
与文军相识的病友程剑，对付文军的离开，还有另一层担心，“希望这个事宜不要让病友以为这会是自己的来日诰日，又跌回一个心坎不安对出门畏惧的状态。”
出事后，文军的好友自发赶往了现场。这些人很多是病友，与文军已相识10多年。他们都记得，在举办奥运会之前，北京的无障碍举动步伐没那么完善，门口常常是几层的台阶，没有连贯的坡道，文军常常一个人徒手滑着轮椅出门，再回来时已经由了大半天，常常浑身汗湿了个透。
所有的病友都觉得到，这几年，有关无障碍举动步伐逐步在推进，就像“牙齿一点点地终年夜”，如今，不少高层次论坛以其为主题。清华大学成立了无障碍发展研究院，合营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开展无障碍发展领域的研究。深圳打出了无障碍城市的标志，从上层和计策发展的角度推广起无障碍举动步伐的培植。
他们的轮椅可以定制了，路越来越平了，组织的活动成了规模，更多的病友自己找来，出行的意愿挺强烈。文军操持，这次的活动可以多跑几个城市，他还专门安排了一个环节——为所有的轮椅夫妻拍一组婚纱照。
这些病友正守着他的朋友圈，期待着这次浪漫的云南之行。这一回，他却倒在了半路。（王景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