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19年1月24日《南方周末》)

河南农人杨太义77岁了,即将第一次出门旅行。
有人请他去600公里外的山西平遥看电影,电影是他主演的。

甘南百叶折叠门安装_过完昭关是潼关人生就是一重又一重关77岁中国农民杨太义的影帝之路 折叠门

村落里正农忙,所谓“白露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
杨太义一早就下了地。
他没有手机,电话打到村落里,那会儿杨太义在村落头树下晒辣椒。

没多久,杨太义头戴白草帽,脚蹬黑布鞋,换上干净的老式中山装,北上太行山,乡里两位后生开越野车护送。

在平遥电影宫,杨太义碰着平遥影睁开创人贾樟柯和艺术总监马可·穆勒。
他主演的电影《过昭关》,便是意大利人马可·穆勒从全天下1200多部影片里选出来的。

“俺木演过电影,你相中哪一点呢?”杨太义向马可·穆勒发问,一嘴胡辣汤味儿的周口方言。
马可·穆勒中文流利,却一脸茫然。
要靠《过昭关》导演霍猛翻译,他才能回答:“看中的便是你比较真实,比专业的演得都好。

“噫。
”杨太义乐了,“咱是农人,平时咋走路,(电影里)还是咋走呢。

颁奖之夜,霍猛夺得“费穆名誉”最佳导演奖,杨太义坐在台下直拍巴掌。
颁最佳男演员奖,评委文晏念出杨太义的名字,现场1500人掌声雷动。
叫了三遍,杨太义还没回过神,霍猛拍拍他肩膀:“走吧,叫你去领奖呢。

就在重阳节那天,杨太义成为了中国有史以来年纪最大的影帝。
“俺是个农人,今年七十八了,俺木演过电影。
”他的获奖感言仍是一口河南话。

《过昭关》里基本是杨太义这样的非职业演员,许多人和霍猛沾亲带故,剧组职员也纷纭上镜,一同节约了片酬。
但预算40万出头,剧组仍旧窘迫,还要想尽办法省钱。

剧组买电脑,霍猛找中传学弟借学生证,可以打折;某场外景戏原来是阴天,忽然出了太阳,霍猛立马改剧本,按晴天拍;拍戏中途一位演员理了个发,戏接不上了,要么等他长头发,要么重拍……

很多角色的名字也源自生活,片中爷孙俩的名字就来自霍猛的好友和外甥。
某主要角色的名字最初取自父亲的朋友,电影里这角色去世了,老人家听闻勒令儿子把名字改成谐音。

男主角是位河南老农。
霍猛口试过好几位,有的活泼却不识字,有的压根就排斥演戏,这才找到邻村落的杨太义。
杨太义乐意演电影,但初次见面未置可否。
他私下给自己卜了一卦:“一算,说我中状元。

三天后,霍猛再找杨太义,敲定了男主角。
第二天傍晚,他在村落里连续准备开拍,忽然创造脚边趴着一条蛇。
他找来拖把,想把蛇扒拉走,转身去门口开灯。
回过分,蛇不见了。
“再有三天电影就要开拍了。
”他在日记里写道,“碰着一条蛇,不知道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杨太义虽然只上过两年半小学,但在戏曲和笔墨方面都颇有天赋。
参加《过昭关》演出之后,他特意写信给导演霍猛表达愉快,同时强调自己的负责和淡泊,把自己的做人标准归结为“任叫名在人不在,不落骂名万古传”。
(南方周末 刘悠翔/图)

“咱也看过《春秋》嘛”

《过昭关》可以归类为村落庄公路片。
放暑假了,小学生李翊宁被父亲送到河南乡下爷爷家。
班上同学都在旅游,他也想去。
于是爷爷李福长驾着三轮摩托,带孙子探访几百公里外的老友。
沿途风景勾起了老人的回顾,爷孙俩也经历了各类奇遇。

男主角李福长的戏份贯穿全片,大段台词颇多。
能否找到胜任的非职业演员,霍猛并不愿定。

由于主演电影《过昭关》,河南农人杨太义在77岁时得到平遥影展最佳男演员奖,成为了中国最为年长的影帝。
影展艺术总监马可·穆勒认为,非职业演员杨太义“比专业的演得都好”。
(片方供图/图)

霍猛到潮坡村落选角,叔辈杨鹤军见告他,村落里过去有个业余剧团,很多农人都会唱戏。
剧团传统延续数百年,1990年代初很多村落民外出打工,戏里角色越来越少,只好歇业。
当年的团长就住在杨鹤军家对面,符合那男主角的条件。

团长便是杨太义。
他只上过两年半小学,却是戏曲天才,当地地方戏基本听两遍就能唱,肚子里头装着160多出戏。
1958年,潮坡村落成立业余剧团,17岁的杨太义会最多戏,当仁不让地担当团长,一贯到剧团歇业。

剧团成员都是潮坡村落农人,农忙时各自干活,农闲了七八十口子聚在一起,由杨太义带领外出唱戏。

河南是戏曲大省,民间每逢庙会烧喷鼻香、寿宴嫁娶都喜好请戏班。
“那时候不讲钱。
”杨太义向南方周末回顾,有人请他们唱戏,常日会再请他们吃顿饭、吸个烟,“就图个欢快”。

杨太义最愉快的,是碰上其他业余剧团,两边“battle”,唱对台戏,把不雅观众吸引到自家戏台前就算胜利。
“那次俺在县西南的岳岗,过来三班子戏。
”杨太义点上一支纸烟,得意地说,“他们第二天就垮了,前头木人,光瞎喷。
”当地村落民哀求杨太义的剧团“返场”,于是他们留在岳岗,加演三天。

1990年代,潮坡村落戏曲人才外流,有人去城里打工,也有嫁到外地的,“角色少了,开不开戏”。
当时,杨太义的四个儿子盖房娶媳妇,借了不少钱。
1993年,为帮孩子还债,他也远赴新疆承包地皮种庄稼。
业余剧团正式歇业。

杨太义承包的地皮来自沙湾红旗农场十持续。
他创造,连队战士参加元旦文艺演出从来得不上奖,就自我介绍,兼任连队文艺宣扬队导演。
就着自己几十年戏曲履历,他辅导战士们排演相声、小品、双簧,效果吹糠见米。

“年年集体一等奖,个人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
那五年,奖状旗帜玻璃匾,一个连部挂得满满的。
”杨太义掰着指头列举,“一等奖有毛巾被,36块钱的大暖壶,二等奖是保温瓶、枕巾,三等奖有茶缸子、毛巾。
”连部的节目在兵团名噪一时,还受邀去阿克苏、沙湾、石河子和乌鲁木齐汇演。

2007年,杨太义回到潮坡村落。
剧团散了,乡亲们碰上婚丧嫁娶,还是找他写对联、做司仪。
“东山有个翠云开,西山有个紫云来。
翠云紫云到一处,但等来年鲜花开。
”采访中,杨太义即兴讲了一段婚礼开场白,“一块檀喷鼻香木,雕刻骏马鞍。
新人胯下骑,四季保安然。
有请男朱紫高抬贵步,有请女新人准备花珠。
两廊奏乐,开始!

2017年8月,霍猛来村落里拍电影,激起了村落民们尘封多年的演出情结。
片名《过昭关》,取自伍子胥过昭关的典故,杨太义熟习那段历史故事。
“咱也看过《春秋》嘛,孔子作的。
”杨太义笑着说,“俺七十多岁了,该死了,能拍一部电影,给子孙朋友留个纪念。

杨太义的童年颠沛流离,几番外出讨饭,也碰着过雪中送炭的年夜大好人。
他哀求自己,“见了困难的人都要帮忙,见了思想旋转不过来的人都要劝解劝解,教诲他的子女不要怕困难,要年夜胆”。
(南方周末 刘悠翔/图)

“不敢跟老爷子对戏,他太自然了”

拍摄前一晚,演职职员一起吃开机饭。
“俺是老衲人搬亲头一回。
”杨太义直言,“俺这个人不怕批评,有不敷之处,你们赶紧提出来。

第二天,霍猛五点半起床,放了一挂很长的鞭炮。
剧组热热闹闹地张罗到八点钟,正式开拍。
那是一场收西瓜的外景戏,剧组当真在村落里找到一处收瓜点,打算借实景拍摄。
收瓜点紧邻大路和集市,每天上午过来许多大货车做生意。

大家听说拍电影,都来瞧热闹。
乡亲们一边看一边闲聊,谈论小男孩的演出:“这小孩怎么恁能嘞,让他怎么着就怎么着,真聪明。
”由于围不雅观群众和来往车辆滋扰,拍摄几度中断。

村落民们沾亲带故,霍猛只能用家乡话温顺地劝阻。
“比如我该当喊‘嫂子’的,我就说‘嫂子,咱拍的时候不能说话。
’”

杨太义的演出也难如人意,他由着戏曲舞台的习气,举手投足都很夸年夜。
霍猛花了两个小时也掰不过来,只好让全体剧组提前收工。

越日,霍猛改拍一场室内戏,围不雅观村落民少了许多。
他又从邻村落找来一位老汉聂天国,也演出男主角的戏份。
杨太义心下一惊,他俩1958年唱戏时就认识,所在的两个业余剧团当年还打过对台戏。
几十年的老对手又见面了。

“我又不是傻子,同样的李福长,我拍罢又换那个天国。
”杨太义向南方周末回顾,“那个意思是啥呢,谁演得好用谁。

这招果真见效,杨太义的表现好多了。
霍猛每拍一下子就停下,让跟组剪辑给两位老人看回放,指出问题。
一天下来,聂天国非常紧张,霍猛决定让他演一个配角;杨太义演出中的舞台感快消逝了,剧照终于拍到一些能用的素材。

杨太义又“降服”了聂天国。
“当时群众还说呢:‘咋叫他拍呢,还不如你嘞!
’”杨太义欢畅地回顾。

霍猛逐渐得心应手。
电影拍到一半,他请河南省话剧院的演员朋友马哲来客串角色。
跟杨太义演完对手戏,马哲直冒冷汗:“我不敢跟老爷子对戏,他太自然了。

杨太义的台词带着一种冷诙谐,但他从未笑场,乃至不懂什么叫“笑场”。
他的理解是:“有时候该笑了,霍导给我指着,‘笑笑、笑笑’,便是那个意思。

杨太义至今还在感叹:“演电影的知识,切实其实在俺脑筋里不存在。
”这不完备是谦逊,他上次看电影,还是1960年代在屯子放映的露天老电影。
拍《过昭关》时,霍猛始终不让他打仗任何电影理论:“那样他就更不对了,不如就在一种懵的状态下拍。

片中角色李福长要骑三轮摩托远行,杨太义没骑过,专门花两天韶光学习。
除此之外,霍猛没让他为角色做任何“准备作业”。
拍摄地在邻村落,杨太义只带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过去,服装和道具都是演员自己的。
拍每一场戏,霍猛都让他先看两遍剧本,然后用自己的措辞说台词。
“咱是屯子人,带的土语多。
”杨太义说,霍猛没有异议。

霍猛在剧本里写到这个河南村落落1978年搞任务田,杨太义说那里写错了。
“我当过16年生产队长,经我手分的地,1980年。
”杨太义见告霍猛,“1978年全国还没有搞,就一个安徽小岗村落,还是秘密的。

“找非职业演员拍电影,特殊关键的是他要懂这个角色,或者他便是这个角色。
”霍猛说。
有位做金融的朋友曾跟他开玩笑,问什么时候让自己演个嫖客。
霍猛不苟言笑地回答:“我的电影里假如拍一个银行职员,有可能让你来演;如果要拍一个嫖客的戏,我可能得找常常嫖的人。

《过昭关》中,演大货车司机的演员就开过多年大货车,演警察那位便是警察。
片中有场戏,是一位车祸去世者的遗孀在公路上搭建灵棚,拦路乞讨。
普通人未必乐意演这种角色,剧组在当地找到一个职业哭丧者,拍得特殊顺利,“她便是挣这个钱的人”。

片中角色要骑三轮摩托远行,杨太义专门花两天韶光学习。
除此之外,他没有为角色做任何“准备作业”,只带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去邻村落拍戏。
拍每一场戏,导演霍猛都让他先看两遍剧本,然后用自己的措辞说台词。
(片方供图/图)

“我好比波浪中,失落舵的舟船”

电影里,男主角李福长善良得近乎天真。
一个妇女带着孩子拦路乞讨,声称自己的丈夫出车祸去世,老人不声不响,险些把身上所有钱都掏给对方。

杨太义以为李福长有点像自己。

在村落里接管南方周末采访前,杨太义准备了一份“自传”,开头写道:“我家住河南省太康县龙曲镇潮坡行政村落第二村落民组,出生在1941年正月二十三日。

杨太义的家乡是黄河改道南泛必经之地,即“黄泛区”,他出生市价日军侵华和中原饥荒。
二者叠加,留给杨太义颠沛流离的童年。
据《太康县志》记载:“1942年秋,旱、蝗相继。
1943年,水、旱、蝗灾频年,春、冬大饥荒,去世人甚多,有人吃人征象。

1942年,母亲带着杨太义和他的两个姐姐逃荒讨饭。
三个孩子实在养不活,母亲半路上把大女儿送给当地一户人家,又走一程,把二女儿也送了人。
1944年逃荒结束,杨太义随母亲回到潮坡村落,成了家里的“独苗”。
直到两个姐姐去世,他都没再跟她们团圆。

杨太义上小学时,村落里已经不教《三字经》《百家姓》,改用国民政府的教科书,“开学了,开学了,见了同学问个好。
”没多久,他又随母亲去逃荒。
县志有云:“1947年,夏雨涝,五月冰雹。
1948年,秋涝,大风,冰雹。

又过一年多,杨太义还乡读一年级放学期。
上了一个学期,村落里闹瘟疫,“十来个年轻人浑身肿,三天就去世了。
”杨太义又停课了。
断断续续读了两年半书,母亲说家里20亩地忙不过来,让他辍学回家摘绿豆、摘棉花。

幸存者杨太义能理解李福长的“天真”。
他对这个角色的概括,也是自己的生活信条:“见了困难的人都要帮忙,见了思想旋转不过来的人都要劝解劝解,教诲他的子女不要怕困难,要年夜胆。

1953年潮坡村落成立低级农业互助社,以杨太义的学历已经算是人才,他当上了社里的司帐,两年后管理起两个生产队的账目。
又过一年,他与邻村落的姑娘结了婚。

好景不长,1967年当地造反派武装夺权,撤了杨太义的职务,停了他的公粮。
他等了一星期没得办理,就带着大闺女和大儿子外出讨饭。
他重复了儿时的困难,就像电影里李福长所言:人生便是过完昭关是潼关,还有山海关嘉峪关,一重关又一重关。

有次要饭正逢年终,杨太义拖儿带女地叩开黄庄一户人家。
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满脸不高兴:年前出来要饭,一定是坏人。
杨太义取出自己的党费证:老弟,你看我算不算坏人?

“他一看,上面有县里官章、乡里官章,不吭气了。
”杨太义回顾,“我说:老弟,你太年轻了,咋个一把甘蔗捋不到头呢。
你不能光过好年景啊,你遇着灾年了跟我一样。
人挪一步活,树挪一步去世,我在家没办法才出来要饭的。

那时一位大嫂出来,端着刚炸好的糍粑饼子,呼啦一下给杨太义装了半篮子。
“我在黄庄七天,要了两布袋多,两百多斤大米。
”杨太义还感激那些素不相识的乡亲,“厚道啊。

电影里,孙子睡不着,央求李福长讲故事。
李福长在夜空下讲起伍子胥过昭关。
演这场戏时,杨太义加入了越调《过昭关》的唱段,嗓音苍凉,又透着豁达: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又好比龙游在浅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针线。
唉嗨嗨嗨。
我好比波浪中,失落舵的舟船。

“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啊”

杨太义良久没有做农活了。
他早上七点起床,直接做饭,去超市买些馍,大米里掺点葡萄干、蜜枣和花生,熬得仿佛八宝粥,有时买点豆豉和酸菜,“反正一天都是三顿饭”。

2018年5月,老伴去世三周年,杨太义溘然想重演一场戏。
潮坡村落业余剧团的老人只剩十来位,他又从附近三个村落请了些外助,竟凑成二十多人的小戏班。
1993年往后,这是潮坡村落头一次戏曲演出。
“一唱,群众可满意:‘噫!
都搁了快三十年还不忘嘞!
’”

2018年,电影也完成了。
10月17日,它在第二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得到“费穆名誉”最佳导演和最佳男演员两项大奖。

颁奖之后是庆功宴,几十桌酒席。
看到杨太义走进来,大家都站起来存问。
“咱哪经由这个场合。
”杨太义回顾,自己当时有些手足无措,想起看过的老电影,就模拟片中人物,向众人招招手。

夜里,杨太义平生第一次失落眠。
他上一次晚上不睡觉,是1960年代初在甘南支边,由于职员紧张,领导让他临时兼六个人的事情,日清月结,曾为了记账三天三夜不睡觉。
如今睡不着只是由于激动,回忆起一群人给自己献花、敬酒,请他讲话,都是一辈子也没经历过的。
他反复感叹:“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啊。

央视新闻播出了平遥的颁奖画面。
杨太义第二天回到潮坡村落时,已经成为村落里的新闻人物,大家碰着他就问:“你这奖杯拿回来了吗?叫俺看看。

12月28日,霍猛把奖杯从北京带回潮坡村落。
“春节我准备演十场戏,”杨太义望着奖杯许诺,“到时候搁戏台上,让大家同时看看算了。

之前一天,杨太义昼夜赶工,默写了一份越调《赶花船》的戏曲剧本。
近百页剧本,他一笔一画地写在孙女余下的稿纸上,再用针线把稿纸一角缝起来固定。

杨太义郑重地把剧本交给霍猛,希望为中国电影奇迹“添砖加瓦”。
“霍导光拍故事片,你要拍一个笑剧。
”杨太义类比,“生活当中吃好面吃惯了,做点棒子面馍。
这个戏是笑剧,搁哪演出老百姓笑得肚子疼。
在我会的160多场戏当中,我相中的便是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