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曼菱

妙手回春

泸水折叠门批发_光明文化周末这个平易近族的中医 折叠门

我们每个人都与中医有“瓜葛”。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近代中西医的博弈——中医抗菌史》

眼下的“90后”“00后”,显然很在乎那些情人节、圣诞节,但他们也不会忘却板蓝根。
但凡幼时“上火”,或是如今喜好吃烧烤,长辈总会令他们吃几片板蓝根化解,以免嗓子发炎,酿成病症。
而往上数几代人,大都有被中医救治的经历。

我是戴德中医的,中医曾救活弱小无助的我。
我和家人都不知道那位郎中的姓名,但那一块“妙手回春”的匾额,今生是挂在我的心里了。

我父母自由恋爱结合,喜得爱女,然不到一岁,婴儿患上急症,民间叫“抽风”。
小人儿痛楚抽搐,口吐白沫,十分危重。
父母都是“新派”人物,立即抱着我送往法国人在昆明开办的甘美医院。
后来我看史料,西南联大的教授们是“非到疑难重症时,才进这家医院不可”的,由于它收费高昂,床位不易得。
而濒临去世亡的我,却被甘美医院宣判“无望”,放弃救治。

父亲请匠人来家,为我量身定做小棺材,以尽对这个小生命末了的爱。

家里“叮咣”响着木匠作业的声音,里屋躺着奄奄一息的我。
忽然门外传来摇铃声:“谁家小儿惊风,我有祖传秘方……”这一刻,宛如彷佛《红楼梦》。
奶奶急奔出门,拦住了那个游方郎中。
如果不是到了无门可投的地步,我父母是不会让一个路人来医治爱女的。
游走四方的“草医”,是连门诊铺面也没有的,正如此次在武汉参与抗疫的“游医”。

我曾多少次想象当时的环境:一个衣着潦倒、面孔沧桑的江湖郎中走到翠湖边的黄公东街富滇银行宿舍,一幢派头的法度模范洋楼前,挺有底气地“喊了一嗓子”,而后拘谨地走进我家,到小床前看这垂危婴儿,从行囊中取出四粒玄色的大药丸,嘱咐每粒分成四份,以温开水服下。

奶奶喂我,父母任之,不存希望。
撬开小嘴,第一份咽下,我停滞了抽搐。
母亲说,当时还以为“完了”,仔细一看,是宁静了。
按时辰,将第二份服下,我睁开了眼睛,骨碌骨碌四处看。
四粒药丸没有吃完,我已经能辨认亲人了。
父亲拎起小棺材出门,送到一家医院的儿科,捐了。

在那个年代,凡是有点知识和家底的人,都以去西医医院为上策。
而我,用命试出了中医的真伪。

“五四”以来,中国社会存在着某些过分,在对待自己传统医学的态度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我们视为至尊的几位先驱,胡适、鲁迅,都排斥中医。
究其缘故原由,有因个人的经历而怀有厌恨的,也有因改革“旧文化”的意愿太急迫所致。
中医显然是被误伤了。

不知何时,游方的郎中没有了,“祖传秘方”变成笑料。
在当代史上,中医身影飘零。
在教科书里,大概只有《扁鹊见蔡桓公》与中医有关,但人们的关注点多在“为政”,而非“医理”。

当屠呦呦女士以青蒿素拯救非洲,荣获诺奖,中医中药才在世界上喊响了“这一嗓子”。
可惜,在医学界不见太大的反响。
屠呦呦说,祖国医学里还有许多珍宝值得后人发掘。

我插队的德宏,是历史上有名的“瘴疫之地”。
《三国演义》诸葛亮“七擒孟获”就吃过“瘴疠之气”的大亏。
唐代天宝年间征讨云南,白居易在《新丰折臂翁》里反复提起的也是瘟疫:“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
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去世。
”“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
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对瘟疫的恐怖,使当年这位壮丁自折其臂。
直到从金鸡纳树上提取汁液制成奎宁,对疟疾才有了掌握。
我这个知青曾是寨子的“抗疟员”,每天收工后把药片送到傣家饭桌上。

在那首《祝酒歌》还没有唱响全国时,我参加下乡医疗队到滇南石屏县,趁机学习中医,不辞做最辛劳的事情:上山采药,回来晾晒、焙治,管理药房。
我对“脉象”把握精准,得到队里中医的赏识。
“洪脉”“滑脉”“弦脉”都与文学的意象相通,以是学中医是必须学好中文的。
“把脉”是中医非常症结的一手,有些病人是说不准病情的。
我把脉时还创造了两位孕妇,屯子妇女羞于说出实情,若不调度处方很随意马虎导致流产。

四气五味,八纲辨证,中医事理与中国人日常说的一些针言是沟通的,如“阴盛阳衰”“此消彼长”“月满则亏”“否极泰来”“祸福相依”……在中医和道家的不雅观念里,人从来不会高过自然,人要合营、服从自然。
例如四季的饮食与作息,春天发动,冬天收藏,讲的是气,也是万物的规律。
这些思想不断深化,影响着我的人生。

如果不是高考规复,我的出路可能便是中医。

随同死活

2000年春,我到京采访李政道师长西席。
我带去一盒云南的天麻、三七药材。
有人告诫我:“人家留洋多年的学者,不会要你这带土的也没有消毒的东西。
”而李的同窗沈克琦师长西席却说:“李师长西席信这个。
他这次来,便是特意到北京中医医院去看病的。
”果真,李政道很高兴地收下了。

2015年春,我到台湾世新大学参加学术互换会。
我将一批云南白药产品分送给台北的西南联大学长。
抗战期间,云南白药增援前哨,深受将士们的喜好,也在这批“高知”的心目中留下了神奇的印象。

我到“金三角”探望远征军眷村落时,看到东南亚公民和华人依然崇奉着中医,将来自中国的中成药视为珍宝。
在泰国最有名的大学里,开设有中医课程。

然而在我们这里,中医院校与一样平常高档院校比较,总有种入“另册”的觉得。
云南是中草药王国,我曾到云南中医学院讲学,院长见告我,他们招收的多为贫苦学生、农人子弟,且多数是女生。

中医顽强地生存着,“清贫”是它的特色,也是它与公民不可断的纽带。
实在,无论什么社会阶层,中国人早将中药视为家常必备之物。
谁家抽屉里不会收着几盒廉价的中成药呢,藿喷鼻香正气丸、通宣理肺丸,更有速效救心丸,可谓功德无量。
由于朴素,由于可靠,反而被轻视,这很像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对待亲人的态度。
多年来,我们不便是这样对待中医的吗?

在城市中,彷佛有一种“势利”的思维,仿佛只有底层百姓才会去看中医吃中药,中医退缩到偏僻的角落里,困难地生存。
实在,许多患者在接到西医的无情宣判后,总会返回民间,到陋巷和山里去寻求中医的救治。
而中医,从来没有因无望的诊断而抛弃病人——纵然是最不可能有奏效的病人,中医也会让他服用调理与安慰的药剂,以示“不放弃”。
从这一点来看,中医“悬壶济世”的崇奉是高于西医的,由于它是因人创立、为人所用的医学,可陪伴人的死活。

中医与这个民族是同生共去世的。
在那些著名中医的传记里,总有这样的故事:当无名瘟疫暴发,中医临危受命——这个“受命”,不一定来自天子或是官家,更多的是他们内心的召唤。
他们挑起药担,带着弟子,深入疫区。
在那些村落镇,他们立灶架锅,熬药施救。
民众们端碗喝药,医者不雅观厥后果,不断改进配方,由此留下很多因时因地配制的不同药方。
所谓“逆行”,是中医的世代担当。
救人救疫,岂论成败功过,只谓问心无愧。

自“神农尝百草”到我们那些历历可数的家珍——《伤寒论》《黄帝内经》《本草大纲》等,中医历千年护佑着这个民族。
天下上,瘟疫与亡命留下了一座座曾经高度发达的城市,逐渐被荒原埋没,而中原大地上却没有由于瘟疫而被废弃的地方。

西医对病症讲究精准的学理剖析,没有胜算不会脱手,它是一门科技,能够发出“科学的判断”。
也正是这一点让当代人质疑中医。
和西医的造影、化验、超声波等诊断手段比较,中医只有“望闻问切”和一套近乎玄乎的说法。
这是中医的“短板”,“得手”与“失落手”都拿不出“人体数据”。
而依赖个案履历的累积很难得到广义上的认可,因而发展很慢。

至于“庸医”,实在每个行当中都有利害之分,但西医由于有诊断的科技凭据,“误判”每每能够得到解脱,而众人对中医则“人去世必究”,故“劣迹”斑斑。

“疫”火重生

去年,我通览一本《近代中西医的博弈——中医抗菌史》(中华书局出版,台湾学者皮国立著),主轴写民国以来的疾病与医疗史,中医与西医在细菌学上的不同医理和对抗,可谓艰涩探索。
其视角是中西医的“对决”,作者对中医怀有危急感,甚为悲观:

在中西医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中,近代中医同西医在热病治疗学的较劲上,完备没有屈居下风,值得读者省思。
若是连“喊战”“抗战”都没有资格,日子久了,特色暗淡了,那么中医“生命”也将走向尽头。
史事可鉴,研究中医者能不警觉乎?

我想,隔着海峡,皮国立师长西席一定也在关注大陆的抗疫之战。
他会惊异并欣喜地瞥见,在中国大陆这块母土上,所谓“没有硝烟的战役”,再也不是中医和西医的“对决”,而是二者携手同战病毒——年夜夫们没有执着于学理上的分辨,没有门户的私心,完备从救人的实效出发,相互印证,各得其所,各出妙招,共同制订方案。

引用武汉抗疫前哨一位西医的话:“中西医结合,效果非常明显,也得到了国家层面的高度认可。
中医在这次战‘疫’中表现刺目耀眼,有目共睹。

就在前几日,天下卫生组织在新闻发布会中谈到:“80%的新冠肺炎患者是轻度症状,能够自愈或治愈,并不会发展为重症。
”轻症患者的“自愈”和“治愈”,实际上便是中医所说的“排毒”过程。
如果没有中医的参与,“自愈”对付很多根本体质不好的人,是很难实现的——病毒破坏了人的生理性能,生命非常薄弱。
中西医护事情者以人为本,联合对抗疫情,才构成了“自愈”的安全轨道。
没有中医,轻症患者的占比恐怕不会只是80%。

背靠民族的根基之学,中医正在成为开放的医学,吸纳西医的诸多手段,补充自己的“短板”,尤其是诊断标准。
而西医也乐于“就地取材”,与中医握手言欢,正在成为“中国式的西医”。
疫情中的医者,也是仁者与智者,正在创造人类医学史上的奇不雅观。

近年来,中医课程进入了小学教室——作为中华民族“大人文”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中医没有情由不进入。
我想,这并非让孩子背“汤头”,而是要让他们懂得“天人合一”的养生之道,多读一些历史上中医治病救人的故事,懂得医德、仁爱,让他们学习中国传统道家的哲学,如《道德经》,由于它和中医是一体的。
学中医,便是要理解我们这个民族的先人是如何看待天下、看待自己、看待未来的。
不仅是小学生,我们每个人都该当懂得“天人合一”“万物渐进”的道理,懂得“无为而治”会使身体和社会都安静下来,少一些毁坏性的骚扰。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这句话本是中医的医理,也可成为疫情中的我们发奋图强、正气凛然的座右铭。

闯过这次大疫后,我们更该当为子孙万代栽培好中医这棵荫庇大树,留下防护堤,中医不能再疲软下去了。
都想一想,为中医的发展还能做些什么吧。

《光明日报》( 2020年02月28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