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之有东湖,犹杭之有西湖也。程作舟如是说。平心而论,此言并不完备是清代这位鄱阳大才子由于故土情深而做出的过情之语。杭州西湖当然有着幽美的自然胜境与深厚的文化秘闻,但鄱阳之东湖,同样具有风光的旖旎与文化的残酷。若单以历史而言,则鄱阳东湖更为久远。遥想当年,秦时番令吴芮旌旗蔽空、舳舻千里,东湖以督军湖名字闪耀于史册时,而西湖,则还得再等二百年,在东汉班固所著的《汉书》中,以武林水的名字向众人呈现。可以从并不是鄱阳人的邓士杰诗中得到印证。邓士杰在他的《东湖即席口占》诗中写道:“依然潋滟与空蒙,歌舞今宵乐事同。漫说武林多胜迹,湖光应不辨西东。”与程作舟惊人相似,邓士杰在东湖,同样也是遐想起潋滟空蒙的西湖。乃至认为,两湖如此高度靠近,以至于令人“不辨西东”。当然,刻意地将两者类比乃至做利害的评判,显然失落之于肤浅和轻浮。然而毕竟东湖与西湖风光同辉,胜迹相攀,人们暗生比较之心自是自然而然。梭罗在他那不朽的著作《瓦尔登湖》写下了一段天下流传的名言:“湖是风景中最俏丽、最富于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不雅观看着它的人也可以衡量自身天性的深度。”东湖无疑便是鄱阳城这山水番君国的眼睛。两千年来,东湖一贯是鄱阳城出身、发展的同行者与见证者,是鄱阳城面貌的写照与文化的渊薮。从当初在城一方,到如今已在城中心,东湖在鄱阳历史的进程中,一步步地抵达鄱阳文化精神的核心深处。完备可以说,如果抛开东湖,则无法完全而全面地阐述鄱阳内涵,则无法准确与生动地概括鄱阳精神。
东湖的魅力,不在于阔大。虽然它很阔大,大到足可为同级别城市里的湖中俊彦。然而阔大并不是它让人沉醉的缘故原由。乃至,东湖的旖旎风光也仍旧不是它的独特魅力所在。他的魅力,在于他与西湖一样,是深刻历史化的湖,是高度人格化的湖。“若把西湖比西子,盛饰淡抹总合适。”苏东坡曾经将西湖比为姿态曼妙、仪态万方的西施,而东湖,王十朋的诠释同样堪称精彩:“若把西湖比西子,东湖自合比东山。”不得不佩服这位宋代名臣、一代状元的眼力独到、思维深刻。将东湖比为东晋那个“为君谈笑静胡沙”的江左风骚宰相谢安,可谓是深得东湖风骨。东山是谢安的号,谢安的业绩人尽皆知。仅那一次泛海的遭遇,就足见他的襟怀和气度。那次泛海,原来是朋友之间的一次海上轻松聚会。在壮美的大海欢快前行的船上,齐聚着当时如文人冠冕孙绰、书圣王羲之等风骚绅士。然而一场心宽神怡的宴游,溘然变成了一场惊魂夺魄的磨练。猛然间巨大的海上风暴挟风雷之势强劲袭来。以至于连向来洒脱的孙、王诸人都慌乱不已,惶急着叫喊着要赶紧回船。唯有谢安却依然神态安闲,吟啸不顾。待到这一场恐怖的风暴退成一场虚惊之后,满船的绅士既惭于自己的刚才遇事无措的失落态,更推服谢安的恢宏宇量。谢安生平自始至终保持着从容不迫的风姿,然而他的云淡风轻,来源于成竹在胸。在那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淝水之战中,当统统谋划和调度都已停当之后,谢安将决斗交给前方的将士,自己却展开棋枰泰然对弈,清闲地在帷幄之内等待着那一封千里加急的捷报。谢安的如此风姿冠绝今古,令人憧憬。王十朋是浙江人,对西湖自然十分熟习。而又在鄱阳为官,东湖更是他公事之余的最爱去处。如果说,西湖如西施一样有着万种风情;那么,东湖则像谢安一样有着凌越千古的风姿。西湖是风华绝代的美人,而东湖,则是风姿翩然的高士。这样理解,大概不至于背离王十朋的原意。
高士的清简,自是不必凭藉人工的粉饰;隐士的真淳,也无需借助浮华的招摇。豪奢永久只能徘徊于东湖之外。从鄱阳城筑起的那一日起,东湖就一贯伸展着闲散的身躯,倚卧于城之东侧的林幽雪冷、月朗风清之中,目光平和而深邃。市声的嚣杂、车马的喧哗,跌落于东湖千顷青碧之间,碎为清越的波声。只有扁舟的啸咏,樵渔的讴吟,悠扬于东湖寥廓的开阔,与白鸥闲云一齐在浮沉岁月中跌宕。莲荷是东湖洒脱的衣袂。荷叶撑出清圆,叠叠层层在水与岸之间铺出一道浓绿。明代少年刘应麒伫立于东湖荷屏之旁,瞩目着澄清而沉静的湖水,感情被深深传染。“风雨潇潇湖上扉,我于此处可忘机。更栽十里绿荷芰,异日归来可制衣。”在即将投身功名,迈往漫漫征路之时,他却与东湖订下了白首之约。期许着万里奔波,归来情怀依旧。在刘应麒生平的仕途中,栖迟偃仰也好,王事鞅掌也好,东湖的召唤,始终如空外玄远的旌帜,猎猎飘扬直抵内心。终于,从苏州任上,他整顿行装,“不将山水带回籍”辞归故里,“自怜迟暮日,得逐少年游。”又与东湖重新相聚于当初的洒脱与淡泊。莲篷是东湖的温情与夏日的热烈营筑的新巢。莲实整洁地罗列,一颗颗被时令的深情灌得饱满匀圆。秋风起时,采莲女荡着小舟穿梭于碧绿之间,密密的荷伞间溢出的快乐笑声,填满了湖岸的每一处梨涡。采莲莫采花,花容似妾面。枝枝是并头,颜羞不忍见。采莲莫采蒂,蒂破丝不断。分丝郎乱牵,妾心将谁绊。采莲莫采根,根深体不染。日屈在泥中,质净敢自玷。采莲莫采子,子满粒难数,同胎期终年夜,分离莲心苦。徐坤的《东湖采莲曲》中,采莲女虽然也一样会有少女的芬芳和悱恻,但决不会如浣纱女那样柔婉纤弱而艳美妖娆。东湖采莲女的形象,只会是淳厚而康健、端庄而奇丽,一如东湖的纯熙与从容。即便如雪,雪是人类最为喜好的自然征象,东湖之雪也有着自己的独特风味。何妨还是将之与西湖比较一番。同是湖中十景,西湖的“断桥残雪”之雪,在如血的斜晖里冷艳而迷离,散发的是千般柔情和万种忧伤。这就无怪乎那白素贞与许仙的人神相恋悲剧,会选择在这里演绎。而东湖的“松关暮雪”之雪,则在通透的晶莹上涂沫一层狞厉的苍老,使得原来的柔嫩顿添几许宏壮。“今夜忍寒山寺宿,玉龙麟角听奇声。”“羽衣折角巾,伊人宛在迩。”“黄云敛晴晖,疏林响寒叶。”无论是吴存和叶兰还是后来的吴名凤对松关暮雪的吟咏,都模糊有着一丝凌厉。东湖就这样以俊逸的风姿,在光阴的重帏下纵迈千古。唐时高士朱逸人,走遍千山万水,选择寓居东湖之畔。当时鄱阳,四方绅士云集。在与朱逸士的浩瀚高友中,有被推为杜甫之后大历诗坛第一人的刘长卿,有中唐著名墨客皇甫冉等。在朱逸人一次离开东湖还乡时,刘长卿在送别诗中写道:“山色湖光并在东,扁舟归去有樵风。莫道野人无外事,开田凿井白云中。”墨客在诗中频频用“扁舟”“樵风”等这样特具高士情怀与风姿的意象,来写与东湖相契的朱逸人高洁的志行。皇甫冉也在《送朱逸人》诗中写道:“时人多不见,出入五湖间。寄酒全吾道,移家爱远山。更看秋草暮,欲共白云还。虽在风尘里,陶潜身自闲。”与刘长卿不谋而合提及东湖风姿,将朱逸人与鄱阳人后裔、中国田园诗鼻祖陶渊明相提并论。
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代表东湖的灵性,毫无疑问一定是白鸥。中国文学史上,白鸥最主要的象征意义是恬然自适、与世无争。比喻退隐叫鸥鸟之盟,形容淡泊叫鸥鸟忘机。东湖是白鸥的天国。白鸥翩翩的优雅姿态,将东湖的风姿演绎得淋漓尽致。于是东湖的人文建筑便有了关于白鸥的伴鸥亭、玩鸥楼等等,东湖的文学作品中最多的形象也是白鸥。“潭潭招提此亭在,鸥鹭惯客无惊猜。”“鱼游能自乐,鸥狎肯相陪。”“扁舟去稳似乘槎,瞥眼轻鸥掠浪花。”“晚来疏雨浮鸥外,何处渔郎泛小航。”“近湖不与鸥争水,到岸方知我有家。”“澄明怜水物,浩荡狎沙鸥。”……如今的东湖,已被昂扬的时期卷进城市繁华的中央。于浑身锦绣残酷之中,人们是否能够依旧认出,东湖那千百年来融炼出来的本然风姿?山水的魅力,当然不会谢绝脸庞的惊艳。然而,如果粉饰了那一点博识的灵性,那么,这只大地的眼睛,即便再若何睫毛密长、眼影浓重,也只显出茫然的空洞。东湖的灵性,在于它的云水风姿、淡泊精神。行走在东湖之畔,理应让人且行且停,在徜徉中央灵与之感应,思绪与之相通。如果,如果在偌长一个环湖之路,行走只会是行色匆匆,岂不辜负这明眸的那十里襟抱、千古柔情!
公元757年,气候恢宏的唐王朝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动乱。相对安宁的鄱阳,成为战火纷乱中人们寻求庇护的那缥缈一点。纷纭来鄱避难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叫戴叔伦。这是一位一如他的诗句“一汀烟雨杏花寒”一样,有着烟雨一样平常的沉逸而又有着杏花一样平常的明丽的青年。戴叔伦的到来,无疑是鄱阳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和幸事。这位虽然年少却早已名满天下的翩翩才士,天生注定地与翩翩东湖相遇相契。他卜居于东湖之东的荐福山麓,朝夕在东湖澎湃波声中诵读吟咏。一次俏丽的相遇,就约定了生平。以至经历了仕途浮沉之后,晚年的戴叔伦再次归来与东湖为伴,重续心灵相映的缘分。当时的鄱阳刺史马戴,深深仰慕戴叔伦的情操与诗才。为了方便过访以及戴叔伦的出行,特殊在戴叔伦宅与鄱阳城之间,修建了一条跨过东湖的圩堤。这条湖堤被后人称之为戴堤,《新唐书》郑重对此做了记载。历代关于鄱阳的文化文籍,更是对“叔伦戴堤”津津乐道,给予极大的关注。戴堤,一番人与湖的神交,一场心与自然的契合,一段官员与贤士之间的佳话,一个照亮历史的经典,引无数雅士为之倾倒。宋朝吴金部吟道:“茂林修竹岸西东,白鸟行边钓舸风。市井恰当荷盖外,楼台深在柳丝中。烟浓涌出金仙塔,云薄飞来玉帝宫。更问戴家何处是?放生沼泽画桥东。”宋朝那个著名的提出“花中十二客”的张景修,也留下了诗句“开元寺前莫骑马,叔伦宅在东水湄。高闲隐士不趋府,洒脱使君为作堤。”可惜的是,今日此处竟然彷佛没留下半点与之有关的。戴堤实在仍在,但已经被取名为“尚湖路”。当代的鄱阳精英聪明、年夜胆,富有创新精神,或许是嫌戴堤路与西湖的“白堤路“苏堤路”撞衫,便自铸伟词,用“尚湖”之名。虽然尚湖路的名字也还是与诸如金华的婺城、宿迁的泗洪、邳州的新城等多地相同,但却可能为鄱阳前所未有,自然还是能表示超人的创新精神。不过,如果说宽阔而平坦的沥青覆盖以往戴堤路面的泥泞是一种顺乎民气的进步,那么,用“尚湖”一词来覆盖戴堤之名,则恐怕对东湖、对鄱阳、对历史来讲,彷佛多少有点让人遗憾。
走在尚湖路堤,一座新建的桥头上,竖有一尊令人诧异的象葫芦糖一样的奇怪塑雕。原来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石刻磨盘所串成,样子奇诡而拙笨,与周边东湖景致的轻盈雅不相属,犹似在兰亭雅会中,闯进一位满脸横肉、醉气熏天的屠夫。不禁哑然失落笑。园林景不雅观讲究的是折衷,纵有奇拙但也不应突兀。实在这里倒确实曾有过一座千年名桥,在这次改造之时才刚刚拆除,那便是史上著名的系虎桥。清代饶州知府吴名凤有一首诗详细描写了系虎桥的来历。诗明快晓易,不妨抄录如下:// 系虎桥我从桥边来,未见系有虎。胡为锡此名,必有典可数。入室问阿师,师言不忘祖。伊昔荐福寺,庙颓重修补。欲起百尺阁,恨无千章树。巨室真难为,大厦需梁柱。北山盛林樾,参天松柏古。於菟稳藏身,负嵎谁敢侮。老僧抡长材,欵门诣山主。全山皆欲献,猛虎久为苦。倏尔呼匠师,毅然施斤斧。虎至吼如雷,僧乃手挥尘。空门大且广,众生法原普。汝具皈依诚,亦与弟子伍。虎果敛神威,作礼首频俯。似言多年守,留待今日取。从兹入千林,于焉兴百堵。工师得大木,梵官壮琳宇。虎更慕禅师,追随比童口,出入视杖履,侍从循规矩。妄语姑妄听,耳食非目睹。传闻僧慈济,猛虎驯能抚。述异载县志,谈奇资覼缕。里谚多传会,聚聋任鸣鼓。麾手出寺门,桥头徐接武。狂风西北来,犹似虎哮怒。
这是唐朝的一个传奇故事,因慈济禅师以广大佛法点化,山中猛虎幡然悔悟成为慈济禅师的随从,慈济禅师也因此被后人称为伏虎禅师。每进鄱阳城,因怕猛虎惊扰众人,慈济总是在戴堤桥头将虎系住,系虎桥名由此而得。这个故事纵然以本日的眼力看来也具有多方面的积极意义:不仅勾引民气向善,同时也表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一只猛兽收敛昔日的横暴,以温良的状态融入人类的生活,无怪乎总是能引燃人们的想象,以至于历来墨客与史家,在著作中对此不断提及,反复吟咏。系虎桥的消逝,未必便是发展的一定代价。偌大一个东湖,长长一道戴堤,未必就少了它一席之地。文化终归有所附丽,有所凭藉。历史的滚滚车轮,当然会不断有所割舍。然而,东湖的迷人所在,正在于象系虎桥一样浩瀚的精神依托。假若丢失文化的灵魂,则山水的灵性怎么能够得以绾系?如何能不如鹞子断线,飘浮成缈远。当人们从文籍中再识系虎桥,千百里来到东湖,只能徒然凭吊哀思,不知会做如何感想,不知会不会扼腕而痛惜。当然不止这些。经由千年纪月的沉积,东湖犹似一张曳过历史长河的巨网,打捞了满满的人文珠贝。何须搜辑旧闻而传为新史,这里每一处滩沙路石,都沉睡着一段空中风月、人间沧桑。你尽可以访忠臣于滩上,问义士于桥边;尽可以神遇当年的贤哲,坐聆过往的箫茄。只不过,如今的东湖,已经没有任何关于这些历史遗迹的标识,你大概率可能会与这些古迹错过,会失落之交臂。打造后的东湖,风光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幽美。大概鄱阳历史太过久远,文化太过厚重,古迹名胜太过繁多,鄱阳的精英人物乃至不屑于对这些投以最少的关注。否则,哪怕是在那些光裸的石头上刻上个当年的名字,在那些青浅草地间竖一方小小的诗碑,也能让人为之容身,为之徘徊,为之遐思。
当年谢循分开东山隐处登上庙堂,领袖群伦而指麾千军,却未改林泉志趣、烟霞怀抱。一如今日的东湖,虽然已被滚滚尘凡重重包裹,而千顷柔波依然像月涧禅师所言,澄净、清冷、甘美、轻软、润泽而安和。月涧禅师是历史上著名的得道高僧,他不仅善诗,更有鸿著《月涧禅师语录》赫然被收入佛家经典《续藏经》中。鄱阳何幸,东湖何幸,竟然能与这么一位在佛学史上享有崇高地位的大师结下善缘。由于他近二十年的方丈荐福寺,东湖的名字频频闪耀在佛学的文籍中。“地钓东湖二十年,眼头老却几风烟。等闲笑捲丝纶去,秋满江山月满天。”这首月涧禅师的偈颂,将东湖的江天烟月,永久定格在禅宗慈悲仁爱的境界里。至元乙未年中秋后二日,江南诗坛领袖黎廷瑞与鄱阳同乡范见心、李思宣等朋侪饮酒于东湖百花洲。天色渐晚,于是在鲁公亭下等待月出。大家自然想起院内的月涧禅师。于是隔墙而呼,邀与共游。可惜没有得到回应,大概禅师正高卧未醒,大概禅师在外云游。众人只好自行放棹东湖。船至波心,东天一轮明月捧出,其色皎然。黎廷瑞欣然填词,记下了这风雅的一幕:回棹百花洲,迢迢碧玉流。听笛声、何处高楼。如此江山如此客,虽有酒,奈何秋。 呼月出云头,问渠能饮不。笑人间、原自无愁。可惜月翁呼不出。呼得出,载同游。本日的东湖之夜,月色依旧皎然。只是荐福山上,名刹早圮,再也没有了那位能诗能文的得道高僧精舍高卧,隔墙可呼了。
Grain Rain
作者简介
王松年,鄱江书院院长,《鄱阳湖文化研究》主编,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