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捲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宛如彷佛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此词虽作于润州（今江苏镇江），但“代人寄远”，却是假托代为在杭州的妻子所写。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因赈济灾民被派到润州，已历去冬今春，十分惦记在杭州的家人，故想象家人同样对自己也十分思念，以假设妻子思念自己并写信相寄的情景，写了此词。词不难解，意境很美。但作为杭州人的我，难免不免会考证起词中“余杭门”的前世今生。
苏轼另有一首诗也写到了余杭门，诗名《次韵杭人裴维甫》：
“馀杭门外叶飞秋，尚记居人挽去舟。一别临平山上塔，五年云梦泽南州。
悲惨楚些缘吾发，重逢秦淮为子留。寄谢西湖旧风月，故合时许梦中游。”
唐时，杭州称余杭郡，余杭门是杭城城门，而余杭门外是人们离开杭城向西或向北而去的送别之处。
古武林门碑
读宋人吴自牧的《梦梁录卷七杭州》篇：“城北门者三：曰天宗水门；曰余杭水门；曰余杭门，旧名‘北关’是也。盖北门浙西、苏、湖、常、秀，直至江淮诸道，水陆俱通。”由此看来，余杭门在城北的城墙中，在当时已“旧称”北关门，是杭州到浙西以及北面地区的交通要道，即当今的武林门，其旧址纪念碑在古新河边的万向公园南端（武林路北端）。南宋的余杭门外应在此一带，南宋学者魏了翁诗句：“敝貂冲寒马声湿，馀杭门外送归客。”
余杭门（北关门）因常迎送南来北往的官员，北关门又谐称百官门，到明朝后，改称武林门。不过，疑问是：杭州武林门一带的北城墙是在南宋时才建造的，而苏轼是北宋人，北宋人是不可能穿越到南宋建造的城门来送远行之人的，以是，苏轼诗词中的余杭门是否在武林门一带呢？
杭州南宋古城（亦为腰鼓状）
在五代十国时，吴越王钱镠也曾修建过杭州城墙，谓之罗城。明人郎瑛《七修类稿卷六天地类钱氏杭城门名 》云：“钱镠时杭门十座，城自南秦望山，北抵夹城巷，东亘江干，西洎钱塘湖、霍山、范浦，凡七十里。曰朝天门，在吴山下，今镇海楼也；曰龙山门，在六和塔西；曰竹车门，在望仙桥东南；曰新门，在炭桥东；曰南土门，在荐桥门外；曰北土门，在旧菜市门外；曰盐桥门，在旧盐桥西；曰西关门，在雷锋塔下；曰北关门，在夹城巷；曰宝德门，在艮山门外无星桥；盖时城垣南北展而东西缩，故曰腰鼓城。”说钱镠时筑罗城，南自六和塔一带，北抵夹城巷，而北关门（余杭门）在夹城巷。
图示夹城巷，在北（上方）；古武林门，在南；处湖墅路南北两端，相距约1500米。
夹城巷地名现依然存在，与运河上老德胜桥相连。这就解释吴越国和北宋期间，杭州的北城墙在夹城巷一带，北关门（余杭门）就在夹城巷，而苏轼所说的余杭门外，大致位置在夹城巷北。曾看到一篇文章中说，当时（北宋）的京杭大运河杭州的终点就在老德胜桥附近，而现在的朝晖地区则是一片大湖，因此，北关门在夹城巷一带该当是合理的，杭州人西行或北上，在北关门（余杭门）外的大运河出发点上船，亲人们亦在此送别，行人从此沿大运河北上，一起最先见到的是临平镇山上的塔。当然，自南宋城墙建成之后，杭城的余杭门（北关门）该当便是指现在的武林门了。
以是，南宋建城墙后的余杭门（北关门），即武林门；在此之前，余杭门在今夹城巷北。
苏轼的朋友，诗僧释道潜（号参寥子，于潜人）有一首《唐昌王悦道桃竹轩》诗：
“馀杭门西山迤逦，屹屹千峰插天起。穷幽摘赛过三邑，随处云林皆可喜。
迩来杖策到君家，始觉溪山逢骨髓。争流万壑会目前，竞秀千岩对窗几。
丹枫洗雨秋霁馀，白鸟出没岚光里。主人韵胜无尘埃，翠竹红桃相映栽。
良辰樽俎凭谁共，友月朋云自往来。”
此诗为浙西唐昌（昌化）王悦道家的桃竹轩而题，诗中的“余杭门西”，该当是指在夹城巷的余杭门，而昌化于潜临安三邑（今杭州临安区）正是在杭州西部，在余杭门西的方向。浙西天目山区的俏丽奇秀被墨客描摹得令人憧憬。
网图，上世纪关于武林门的画作。
以下诗中的余杭门（北关门）应指今武林门。武林门虽已不在，但有纪念碑在。
宋末元初墨客仇远的《钱塘怀古（一作凤凰山故宫）》诗：
“渐无南渡旧衣冠，尚有西湖风雨寒。凤鸟不来山寂寂，鸱夷何在海漫漫。
荒陵樵采官犹禁，故苑烟花客自看。惟恨馀杭门外柳，长年不了送征鞍。”
诗中的“余杭门外”之柳，大约应是武林门外供送行之人所折之柳了。
大概北关门更直接地表示了方位的信息，以是墨客们每每在诗中用北关门来替代余杭门的。
南宋大墨客杨万里有一首《出北关门送李舍人使虏》诗：
“同寮缓辔出承华，又送双星水北涯。霜外汀洲芦叶晓，雪馀园圃竹梢斜。
只惊睡起犹残月，不觉归时已落霞。白首鸳行徒索米，故山今日政梅花。”强调的是于北关门外送同寅北去敌国出使，前路迷茫且危难，有令人悲壮悲惨之感。
南宋名将岳飞之孙岳珂《望北关门》诗：
“万里云开瑞日明，雕甍遥接九重城。觚连丹凤红云绕，关度青牛紫气迎。
新第千门俱改不雅观，旧溪二纪漫关情。今宵且向桥头宿，又听鼕鼕打六更。”在北关门外南望北关门以及城门后遥接的杭城皇宫，诗中倒也是尚有几分英气。
宋、元之时，关于北关门（余杭门）的也多是一些送行诗，明朝之前，并未涌现武林门的字样。
南宋·韩淲《送成季 其一》：
“经月尘凡共小楼，西风吹梦绕湖流。文场两地还趋走，客路他乡有去留。
壮日功名看辇路，老年心绪喜沧洲。北关门外一杯酒，潮水庙山滩上舟。
南宋·韩淲《用昌甫寄晁于潜诗韵寄之 其二》：
“麈尾缘尘已一年，北关门外夜行船。萧萧秃发深秋影，心往形留只慨然。”
宋末元初·汪元量《 送琴师毛敏仲北行 其一》：
“西塞山前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头低拜杜鹃。”
元末明初·王冕《送人北上》：
“早买北关门外船，载书应上九重天。风云步武君可羡，世事乖违吾独怜。
黄阁大官归厚禄，红楼美酒不多钱。逢人可话江南景，春水流花满石田。”
元·尹廷高《北关买舟》：
“北关门外柳青青，闲寄江南第一程。别酒未阑山鸟唱，短篷撑梦过临平。”
网图：十八世纪有关武林门（水门）的画作。
也有人在余杭门外离开杭州时，或无人送行，譬如那些被流放出京城的官员。宋人张嵲被逐出杭城外放时，不是直接从北关门出城，而是从西城墙里的某个暗门出城，然后沿着城墙到北关门外再上船离杭。宋张嵲《辛酉（1141年）仲春十六日出暗门循城如北关登舟二首》诗：
“（其一）春水悠悠绕废台，竹舆幽轧转城隈。路人不解知逐客，谓是寻春湖上来。
（其二） 城国排云锁病身，岂知城外物华新。非缘流放循墙去，不见西湖万顷春。”
南宋墨客项安世也是坐着竹舆从暗门出城，沿城墙到北关门再乘船离杭的，时令是初秋吧。他留下的诗《二十九日出暗门循城至北关登舟》：
“篮舆出郭转墙隈，欲老芙蕖尽意开。景象已凉犹索热，官身得去未忙回。
舟行何物非诗句，病后无情是羽觞。一笑团栾今在目，细挑灯火话蓬莱。”
以上两诗诗题中“出暗门循城至北关”所供应的信息是：古杭城墙除了公开的城门，还有暗门；而在城西靠西湖边的城墙中就存在着暗门。
从张嵲的诗中，看得出他是坐着竹轿从西湖边城墙的某暗门出城，沿着城墙去北关门乘舟，一起看到的正是西湖，他自嘲这样出城，路人还以为他是西湖游春的官员呢！
他也感叹，长期生活在杭城的城墙内，不知城外的时令已更新，若不是这次被流放，恐怕还无缘见到西湖万顷的春光啊。诗题中也提到了的北关，该当是夹城巷的北关门（诗写于1141年，南宋北城墙建于宋高宗绍兴28年（1158年））。而项安世诗中也有北关门，则是时南宋城墙已建，北关门或应指武林门了。
古武林门碑（背面的笔墨解释）
将余杭门称为武林门，该当是明代之事了。之以是称为武林门，由于杭州亦有武林之名。武林的来由，是杭州曾有山称为武林山。茶圣陆羽写过《武林山记》，可惜读不到原文。一说武林山是一小土丘，在（宋时）东太乙宫内，虽小却被认为是杭州的主山。《梦梁录卷八东太乙宫》云：“舘有小圃，亭匾武林，山在宫后小坡，山乃杭之主山也。”《梦梁录卷十九园圃》云：“内东太乙宫有内苑，后一小山，名曰武林山，即杭城之主山也。宰臣楼鈅曾赋长篇咏云：
‘易君求赋武林山，身困尘劳无暂闲。我求挂冠欲归去，念此诗债须当还。
武林山出武林水，灵隐后山无乃是。此山亦复用此名，细考其来具有以。
天目两乳到钱塘，一山环湖万龙翔，扶舆磅礴拥王气，皇居壮丽环宫墙……’”
楼鈅诗中提到灵隐后山亦复其名（武林），读南宋周密《武林往事卷五湖山胜概》中：“武林山，别号灵隐山，又曰灵苑山，又曰仙居山，有五峰：曰飞来，曰白猿，曰稽留，曰月桂，曰莲华。山前有涧，即武林泉也。”
南宋时的东太乙宫在当时的新庄桥南（现凤起路武林路交界一带，）此地所谓的杭城的主山武林山早无踪迹。倒是灵隐山依旧名扬天下。我想，杭城东部原是仁和县，杭城西部原是钱塘县。钱塘县的名水是钱塘湖（西湖），钱塘县的名山是武林（灵隐）山，所往后人称杭州为钱塘时，自然也会以钱塘的名山武林作为杭州的代称。
明人宣德年间（1435年）的仁和县教谕聂大年的词《临江仙半道春红》云：
“记得武林门外路，雨余芒草蒙茸，杏花深巷酒旗风。紫骝嘶过处，随意数残红。
有约美男同载酒，夕阳归路西东，舞衫歌扇绣帘栊。昔游成一梦，仍问卖花翁。”证明在其时，杭人已将余杭门称为武林门了。
古代民谣：武林门外鱼担儿。
作为南宋杭城北城墙的门，余杭门并不孤独，在其阁下，还有两个水门，一个称余杭水门，城中曾经的清湖河水通其门而出；另一称天宗水门，盐河（今中河）水当年从此门出城，今那一带仍留有“天水”的地名，如天水桥。
清人黄士询《北隅掌录》载：“元末，改天宗为陆门，一名小北门，又增设北新门，与故有之余杭水陆二门，为门凡四。明初，塞天宗，北新，只留水陆门各一，并曰武林。”亦说武林门是明初才开始有其称呼的。
又据清人丁丙《北隅续录小北门》载：“今则门之旁边，皆菜畦瓜圃矣。”老杭州人仍记得，上世纪中叶，小北门一带的青菜在杭州还是很有名的。
后记：拙作读书条记类系列文章《赏诗阅文游西湖》已百五十篇矣，游屐遍西湖及环山，渐近结尾。但杭州西湖，三面环山，一壁濒城（三面云山一壁城）；山水映发，城郭添彩。到该写写古杭州城之时了。依然以古诗文为切入点，理解古杭城之点滴。拟以《古诗古杭》系列作文。愿与感兴趣者共享古杭风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