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独运，精工妙作
楔子
鲁迅师长西席说过：“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语见《祝福》第一句）。千真万确，四、五十年前，忻州老城的旧历年底，大约因此下这般景象——
尾月二十三送“灶爷爷”上天后，家家户户开始蒸花糕枣山蒸肉丸子。当年无论“庄家”“市户”，白面、肉类平时难得尽兴吃一回，只有过年才能来个“一次性”“报复性”消费。“蒸肉”现在成了忻府区、定襄县的特产，说白了还是当年百姓太穷。说是“蒸肉”，实在因此淀粉、土豆泥为主，猪肉只是点缀。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四、五十年前的忻州城，一到年底，满城便响起“呱哒——呱哒——”“呼嗒——呼嗒——”拉风匣的声音。
在电吹风机、煤气灶、天然气灶、微波炉、电磁炉……远未遍及或尚未问世的当年，作为一种鼓风设备，风匣，曾是中国百姓必不可少、至关主要的生活、生产资料。一户人家，哪怕家徒四壁，风匣，总还是要有一只。
你坐在风匣前的小板凳上，弯腰曲背，先把上一顿的炉灰、炉渣掏干净。抓一把“刨花”（加工木制品时产生的长条木屑）或柴禾（庄稼秸秆、枯枝败叶）搁在“燎盘子”上，在柴禾上浅浅“搭”一铲铲炭，用火柴点燃柴禾，此时开始拉推风匣“拜杆”（推拉杆）。火苗初起，不可用力，否则随意马虎把柴禾燃尽却没有点燃煤面。待灶火熊熊，方可舒腰展背，有节奏地拉而推之。平时拉风匣烧火，还不误你看一本“小人书”……
但要命的是这“旧历的年底”！
蒸完一锅又来一锅、取走一笼又上一笼，周而复始、无休无止。胡同里小伙伴们玩闹的声音、零零散星鞭炮炸响的声音盖过“呱哒”“呼嗒”声。这时，你心不在焉了，你光拉风匣不“搭”炭了，你忘了你娘交代的20分钟后熄火的指令了……如此这般的后果是，要么灶火让你给烧灭了，做成一锅“夹生饭”；要么熬干了锅里的水，把花糕、蒸肉活活弄成了“烧烤”。在物质匮乏的当年，想想这是啥罪过？
灰头土脸或鼻青脸肿后，你忍气吞声、愤愤不平，你乃至迁怒于这该死的风匣——啥时候做饭才能不用拉风匣啊？
仿佛一夜之间，风匣乃至灶火的替代品就进入平凡百姓家。风匣——这个一千多年前中国人的伟大发明，这个陪伴了多少代先人的东西，在你这一代人手上，说没用就没用了。
“80后”基本没用过风匣，“90后”基本没见过风匣，“00后”更是恨不得三餐点“外卖”。风匣对他们而言，已经成为迢遥的故事和传说。
定襄县晋昌镇王进村落村落民、定襄惠风喷鼻香木制品厂厂长、忻州市工艺大师、山西风匣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王泽伟，近年来利用传统工艺制作“小风匣”。把风匣这个消逝了几十年的老物件，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
老王制作的小风匣，尺寸远远小于传统风匣，因此制作的难度、精度更高。跟许多“非遗”项目不同，老王制作的小风匣不仅仅只是个“摆件”“文玩”“清供”——小风匣体历年夜大缩小了，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特殊是还具有实用功能——采访老王的时候，他拉小风匣在他制作的“小灶火”上，用铁锅烩了一锅菜，六七个人吃了个不亦乐乎……
“三尺远，吹倒砖”
网上有人说，风匣是中国古代“第五大发明”。虽说不成定论，却也貌似成理。
春秋战国期间，古人发明了橐（皮囊）。压缩皮囊排出空气吹火，把火的温度从800℃提高到1200℃，达到了青铜的熔点，越王“勾践剑”一类青铜武器方才得以问世。后来发明了活塞式风匣，风匣吹风火势更猛，生铁的熔点也达到了。铁质农具的铸造、推广促进了精耕细作，中原农耕文明这才迅速崛起——正是由于有了风匣，中国人比欧洲人用钢铁早了近千年。西方因何有长达千年的“阴郁中世纪”？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没有发明风匣……
学界的考证是，至少到北宋，近代意义上的风匣在民间就得到了广泛运用。清末民初，定襄县王进村落风匣的名气不仅传到“二州五县”，在河南、河北、内蒙也颇有市场。风匣，成为王进村落的一大特产。
定襄向有“一斗芝麻铁匠”的说法。定襄当年铁匠多、铁艺水平高，紧张缘故原由便是定襄铁匠的风匣好。王进村落匠人制作的风匣风大、音脆、耐久耐用，能“三尺远，吹倒砖”——离风匣一米立放一块青砖，一拉风匣，青砖应声倒地。风力强劲，炉火才能迅速升温，锻打熬炼方能得心应手。
清末民初，王进村落有铁匠炉百余盘。一盘炉，打铁的师傅、烧火的小工，标准配置五个人。每年过罢正月十五，这五百人就驮着炉子、风匣，近的到周边村落庄、二州五县，远的到河北、内蒙，为各地农人锻打锹锄镰刀、铡刀马掌。到了年底，又如候鸟般返回家乡。
王进村落的风匣好，一是由于名师出高徒。
清末民初以来，王进村落风匣匠人传承有绪。像王泽伟，他的师承现在能够追溯到的前辈姓杜——杜前辈当年所做风匣上都烙有一个“杜”字，好比现在的注册牌号，也便是质量担保的意思。现在姓名均可考的祖师叫杜有清，紧张活动在民国初年。杜有清收徒王元，王元收徒王贵文（王贵文留有照片），王贵文的徒弟叫李存亮，李存亮的徒弟便是王泽伟。
王进村落风匣有名，二是由于工艺独特。
王泽伟说，王进村落风匣有两道工艺在全国独一无二：一是风匣前后“堵头”用篦梳齿榫卯镶嵌；二是风匣内膛两边木板用小推刨“掏”出轻微弧度，匣体旁边呈轻微的外鼓内凹状，肉眼非细瞅不可见。
王进村落以外的匠人把风匣的前后“堵头”做成“去世”的，韶光一长，由于木性使然，“堵头”一定轻微内缩。在木构建筑上，这点紧缩无关紧要。但做的是风匣，必须确保密封才不会走风漏气。“堵头”内缩变形，一定产生眇小裂痕，吹风效果就大打折扣。变形严重，这风匣也就废了。王进村落的风匣前后“堵头”用篦梳齿榫卯镶嵌，相互咬合，上胶往后几十年、上百年绝不变形，匣体密欠亨风，可供几代人利用。
王进村落以外的匠人，都把构成匣体的旁边两块木板细推、打磨得光滑如镜，以为如此才能严丝合缝。王进村落风匣内凹外鼓，虽然只是细微的变革，但却奥妙地肃清了木材的应力，确保匣体永不变形。
这两项工艺的匠心独用，使得王进村落的匠人傲视同侪、王进村落的风匣独步三晋。
制作风匣要经由十几道工艺，除这两项以外，王进村落风匣匠人们还有一些“诀窍”不为外人所知。
比如遮挡风匣前后进出风口的“小舌子”（“拜杆”拉动时，“小舌子”一开一合碰撞前后进出风口，才会发出“呱哒”“呼嗒”之声），王进村落的匠人要将其做得上薄下厚——“小舌子”在重力浸染下闭合效果更好，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更清脆。
再比如，王进村落风匣的风口要镶嵌“卍”字形的木条，过去这是为了防止老鼠钻进风匣里去。
人们常说“老鼠钻进风匣里——两头受气”，但是老鼠为啥要钻进风匣里？王泽伟说缘故原由有二：风匣里做“毛头”的鸡毛有时处理不干净，难免有肉屑，老鼠就会循味而至；老鼠撕扯鸡毛，衔回窝里用于保暖。别人做的风匣，老鼠进出自若。面对王进村落镶嵌了“卍”字木条的风口，鼠辈只能恨恨而退。
王泽伟说，别的木匠做出的风匣，虽然从外不雅观看与王进村落的别无二致，但由于他们没有节制王进村落代代相传的做风匣的“窍门儿”，做出的风匣不是风力小，便是推拉时别扭生涩，要不便是用不了几年就松松垮垮，只能劈了烧火。
推陈出新
生于1963年的王泽伟从小喜好做手工，最拿手的是做“洋火枪”。
这个玩具，想来“60后”们都不陌生——用铁丝“窝”成枪架，把自行车链条一节一节分解开，纵向串在铁丝上。把火柴头塞进“枪头”，绷紧橡皮筋后击发，“啪”一声后冒一股淡淡的青烟。
王泽伟不知足于这种“枪”的威力，充分发挥想象，大刀阔斧改装。趁他娘不把稳偷几个鸡蛋，到村落头供销社换一挂“小鞭”。把鞭炮剥开取出炸药做成“子弹”，锯一根铜管做成枪管。把枪别在裤带上，神气活现。
某天上课前，同学撺掇他：你这枪倒底厉害不厉害，开一枪试试？小王环顾教室，灯泡不敢打——打碎得赔，就把目标定在讲桌上的粉笔盒。拔枪上弹，一抠“扳机”，“轰”的一声，把粉笔盒连粉笔打得稀碎。
还没来得及炫耀，老师就走了进来：“又是你个灰小子！
”小王当即被驱离教室，被责令在“南背阴儿”面壁思过。
持续几天不让进教室，小王跟他爹说宁肯到地里“动弹”也不上学了。看着刚满14虚岁、个子还没一锹把高的儿子，老王不住摇头。不过当时辍学征象很普遍，不上就不上吧。
在生产队呆了一年，老王还是想让儿子学门手艺，就把泽伟送到定襄县城的定襄综合厂学徒。
“综合厂”名副实在，厂里有修表的、钉掌的、补胎的、镶牙的……个中七八个工人来自王进村落，在厂里专门做风匣。王泽伟拜同村落的李存亮为师学做风匣手艺。学了一年半，就能独立做出一只风匣。别的学徒，咋也得三年才能出徒。
17岁那年，跟师傅到定襄黄场峪一带做风匣。3天做一个，挣12块钱，持续做了几个月。有读者会问，不是说王进村落匠人做的风匣能传辈数吗？做好的风匣还有人买？王泽伟说，当年谁家给儿娶了媳妇就要另过，小人家安锅立灶首先得买个风匣。夏天屋里热得不能做饭，村落民要在院里垒个“野锅”，又得置办个风匣。
风匣做得多了，心灵手巧的王泽伟手艺也越来越精。但是，风匣很快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大约从1985年开始，电吹风机逐步在屯子推广。风匣偶尔也用，只是在停电的时候。王泽伟意识到，得赶紧转行谋生了。
先是拜师学修表，在定襄县城开了间“王伟表行”，专修机器腕表。1990年，又在定襄率先买了摄像机“跑事宴”从事婚礼摄像。
做风匣、修表、摄像，三个行当风马牛不干系，但王泽伟每一样都玩得转——这一方面解释他发奋图强、不靠天不靠地；另一方面也解释这个人便是人们常说的“能人”，无论时期、生存环境如何变革，总能凭本事安身立命。
2010年旁边，“非遗”保护渐成热门。有朋友对王泽伟说，你年轻时不是风匣做得好吗，风匣制作工艺也算“非物质文化遗产”吧？王泽伟心念一动，经由几天寻思熟虑，明确了自己从事风匣项目“非遗”保护的思路和做法：
非物质文化遗产失落去了原来的存在土壤和社会环境，就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这也是传统风匣面临的现状。如何在保护、展示风匣制作工艺的同时，又能使其具有实用代价？大风匣现在基本派不上用场了，如果用传统工艺制作小风匣呢？
王泽伟想到，现在年轻人热衷户外运动，城市中老年人自驾游成风。小风匣便携、实用，再设计与之配套的灶具，燃料用木炭，外出野餐既方便环保，又饶有情趣，还捎带怀了一把旧——小风匣该当有市场。此其一。其二，老辈人置个小风匣，孩子们回去后边拉风匣边给他们讲当年的故事，让下一代在领略前辈手艺的同时，岂不是在家里就进行了“非遗”保护、传承的教诲？其三，小风匣如果用料讲求、做工精细，完备可以作为一种摆件、文玩置于案头。“风生”方能“水起”，这是多好的寓意和“彩头”？
想通这些道理，王泽伟愉快得半夜从床上“噌”就坐了起来，等不到天明就想动手。
“惠风和畅”
撂下做风匣手艺20年后，王泽伟重操旧业。2018年景立惠风喷鼻香木艺厂，取“风生水起”、“惠风和畅”之意。
上些年纪的人都知道，做风匣最好用楸木——楸木风匣不变形、经水泡、不开裂。过去也有用柳木做的，柳木纹路比楸木还好看，也不易变形，但有个致命弱点是易遭虫蛀。不过，老柳树芯反而更好，虫蛀不动还耐火烤。过去铁匠铺的风匣就多用老柳树芯制作。
做小风匣，原来的工具都不能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王泽伟先制作了一套做小风匣的工具，计有小锯子、小手锯、小凿子、小捅条、小锉、小刻刀、小推刨等十来种。有一回到偏关，在一家小五金店创造一把小斧子，以为再趁手不过。店家看出他购买意愿强烈，立即坐地涨价，居然要80块钱。老王心里不忿，不过末了还是买了回来。
定襄及周边现在已经没有楸树，纵然有，熏烤木板也挺麻烦。好在做小风匣用料不多，王泽伟到定襄智村落找收古董的，买他们收回的老旧风匣。将其拆解后，全是正二八经的老楸木，效果不是一样平常的好。
制作小风匣紧张工序有以下十几道：下料——拆旧风匣，选得当的木料；刨平——大推刨粗推；细刨——小推刨细推；整平——把旧木板整旧如新；划线、定尺寸；开蓖梳齿榫卯；捅卍字；安小舌头；上底子；做风筒；上蜡（蜜蜂蜡、黄腊）；上盖子；做腿子；建前后面、打磨、抛光；上“耐磨子”；做“拜杆”；做“毛头”（风匣中间竖置活动木板周围密密缚扎一圈鸡毛，叫“毛头”。毛头像活塞一样和风匣内壁保持密封）；安中间“小舌头”；安风嘴。
说来随意马虎，大小二十几道工序每一道都考较制作者的功夫和耐心。
王泽伟制作的小风匣，同样采取王进村落传统的篦梳齿榫卯构造。篦，便是密齿梳，小风匣的篦梳齿榫卯，齿与齿之间相隔顶多一毫米。只见老王把四块木板用低廉甜头的东西固定在一起，齿与齿之间并不划线，三锯出一个齿，开出的篦梳齿榫卯精密如车床所为。小风匣的“拜杆”直径不到一厘米，纯用推刨刨出，令人叹服。
王泽伟制作的小风匣有三种规格：长尺一、高九寸；长九寸、高七寸；长六寸、高五寸。全体风匣不用一枚铁钉，除用篦梳齿榫卯连接外，其他部位均用低廉甜头的木钉固定。
2018年，王泽伟带小风匣到北京恭王府参展。一位民俗专家对小风匣赞不绝口、爱不释手。专家在展会发言中说，老物件如何进入当代社会生活？山西定襄王泽伟制作小风匣便是一个很好的考试测验。
2019年，王泽伟到山西曲沃参加“非遗”传承人学习不雅观摩。70多岁的台湾某有名大学工艺美术教授温美娥女士，看到小风匣后如获珍宝。她详细讯问王泽伟的师承、制作工艺，感叹“这才是真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并表示她能牵线搭桥，帮助王泽伟在台湾打开市场。
今年，王泽伟做、售小风匣60多个。用老楸木做一个大约需4-5天，售价1500元。四川一位做楠木买卖的贩子在“快手”上看到老王做小风匣，给他发来一点金丝楠木做了一个。金丝楠木有养心定神、促进就寝的功效，存世已经很少，价格高昂，现在都是论斤卖。老王买楠木自己又做了一个，标价一万元。
王泽伟说，制作、发卖“实用小风匣”的，目前全国只有他一人。风匣在人们视野中消逝三、四十年后，王泽伟别出心裁、独具匠心，又授予风匣以生命和代价。老王说，现在成套订购他风匣的，多为“50—70后”——现在五、六十岁的人，谁心里没有住着一只风匣呢？（郭剑峰/文 冯晓磊 赵 菁/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