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晚上9点半旁边,在山西大同云岗镇刘官庄村落,不过两三分钟的韶光里,从那辆危化车罐口窜出的气体放倒了三个人:正在洗罐的47岁司机白莉波,晕倒后掉进罐内,窒息去世亡,妻子叶秀喷鼻香的侄子、危化品押运员叶振奇和一个前来援救的路人也被送往医院。
洗罐的确是一项危险系数极高的事情。装着危险化学品的罐车,在卸下一批货色后,为避免残留的化学物质污染下一批货色,须要洗濯罐体。一样平常来说,这须要人进入罐内操作,稍不把稳,人很随意马虎中毒或窒息。
新京报搜索创造,近年来,司机或洗车员因在缺少安全防护、不遵守操作规程的情形下洗罐而丧失落性命的事件并不罕见。只管有些地方出台了文件,哀求危化车到指定的、具有资质的洗濯场由专业职员洗濯,但是,由于目前我国尚无全国层面的法律法规或部门文件对槽罐车洗濯作出规定,干系的行业标准也尚未出台,在现实中,为了节省本钱,一些私人车队老板仍会哀求司机到普通洗车点自行洗濯。
“挣人家钱,人家让你进罐,你不进?”很多司机一咬牙,铤而走险,钻进罐里。
一次卸货后,白莉波在罐里冲洗槽罐内壁。 受访者供图
人像面条一样,“咚”一声滑进罐里
这次拉的是一罐甲硫醇钠。
一种无色、透明的强碱性液体,能用于合成农药。“爆”“腐”“严禁烟火”“危险品”,鲜艳的标识贴在灰色槽罐的每一侧。这辆体型弘大的“辽HP8975”“辽H66W5挂”(危化品槽罐车有车头和车挂两个牌照)一上路,总带来点紧张的气氛。
赤色的车头里坐着白莉波。他性情沉默,络腮胡覆盖了下半张脸,一打哈欠就露出被烟熏得黑黄的下牙。9月10日那天,他照样一大早出发,行驶在宁夏中卫开往山西大同的国道上。
全程近一千公里的路,白莉波把车窗开着,提神。西北的风已经有些硬了,吹得人头皮发紧。
在妻子叶秀喷鼻香看来,白莉波是个履历丰富的老司机,槽罐车开了23年,“13米长的油罐车,一把就倒进停车位,这么多年蹭都没蹭过。”
白莉波。 受访者供图
28岁的叶振奇坐在副驾,平时这个位置是姑姑叶秀喷鼻香的。危化品槽罐车里,一个司机、一个押运员是标配。以往都是夫妻俩搭班,这次家中有事,叶秀喷鼻香让前两年考了危险品运输押运员从业资格证的侄子帮她跑一趟。
9月10日晚上6点多,白莉波和叶振奇来到大同一家化工厂,卸下了这车甲硫醇钠。然后,白莉波下车接了一个电话,叶振奇没听到电话内容,“姑父只说接下来要往内蒙古开,去拉下一车货,中途找个洗罐的。”
这是叶振奇第一次拉危货。姑父叮嘱,化学品和普通货色不一样,卸货后,如果罐壁上的残留物会和下一车货色起化学反应,就得洗罐,如果不起就不用洗。“详细货色是什么性子、货色之间是否起反应,咱也不知道,总之,洗不洗罐都听车队老板的。”他听姑父说。
车又开出了一百多公里,大约晚上9点半,他们到了大同市云岗镇刘官庄村落附近的国道上。附近很荒漠,路边有家工厂,一排简陋的饭店亮着灯,周围停着几辆大货车。白莉波把车停在一家招牌上写着“洗车加水”的饭店门口,呼唤侄子下车洗罐。
白莉波怕水弄湿衣服,换上了短袖、短裤和拖鞋,戴了一双胶皮手套。车上有头盔和防毒面具,他没戴。叶振奇也没戴任何防护装备。
风很大,叶振奇拉上了长袖事情服的拉链。他绕到车后,打开槽罐后侧、胳膊粗细的阀门——冲罐的废水要通过这个阀门排到马路上。一股淡淡的农药味儿飘出来,他没在意。几小时前卸货时,他也闻到了这股味道,“现在淡多了。”
两人爬上罐顶。顶上有三个罐口,每个直径约80厘米,刚好能通过一个人。叶振奇在离一个罐口约半米远的位置,用钢管头拧开盖子上的螺丝,用力拉开盖子,翻到一边。
他转头看了一眼姑父——白莉波正站在靠近车尾的那个罐口旁,拿着水管往里面冲水。
还不焦急拍视频。拍视频是为了给车队老板报账:洗罐要加水,水费一次大概200元。按规矩,视频必须得拍到司机进罐和在罐内冲洗的画面——这才能证明洗到位了。
白莉波拉过多次甲硫醇钠,知道这东西有毒,为了安全起见,他像往常那样,先站在罐顶冲水,放放味儿,打算过半小时再进罐。
一分钟后,叶振奇再次看向姑父。“他身子彷佛一下子就软了,正要往下坐。”
叶振奇感到情形不对,快步往姑父的方向走,还没随处所,就看着白莉波的身子像一根面条似的,顺着罐口,“咚”一声滑进罐里。
“糟了!
”叶振奇心一沉,赶紧走过去,趴在罐口伸头往里看。天很黑,他什么都没看清,只感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儿往鼻子和嘴巴里钻,大脑一下子空缺了。
在路边饭店用饭的一位大哥看到了这一幕,立即跑过来,爬上罐救人。事后,叶振奇听他说,自己倒在罐口旁,口吐白沫。热心的大哥把叶振奇救下来后,趴在罐口、想看看白莉波的情形,也什么都没看到,晕了过去。
饭店老板拨打了急救电话。叶振奇和热心的大哥被送到医院,被诊断为“有机溶剂中毒”,须要吸氧治疗。
掉进罐里的白莉波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在里面待了近两个小时,“120急救职员和民警都不敢进罐救人,也担心中毒,末了是消防队把人捞上来的,当时人就已经没了。”叶秀喷鼻香听办案民警说。
去世亡证明上,白莉波的去世由于“窒息”,“引起的疾病或情形”一栏中,写有“中毒”字样。
装货前未洗罐或有风险,老板否认卸货后哀求司机自行洗罐
9月11日晚上6点多,接到的叶秀喷鼻香和家人连夜赶到大同。
殡仪馆里,他们戴着口罩,仍旧能闻到尸首上刺鼻的农药味。
叶秀喷鼻香想不通:以前白莉波拉过甲硫醇钠后也洗过罐,为什么这次失事了?
长安大学汽车学院教授、交通部危险货色道路运输专家沈小燕见告新京报,从查询到的甲硫醇钠化学品安全技能书来看,甲硫醇钠不属于剧毒化学品,应属于第8类堕落性物质。但同时须要关注,“这辆车在拉甲硫醇钠之前拉了什么?”
白莉波和叶振奇8月28日离开家,甲硫醇钠是这次出车、他们拉的第4种货。
事发时白莉波驾驶的危化品运输槽罐车。 受访者供图
叶秀喷鼻香供应的运单显示,上一车货色是乙醛肟,事发前一天在山西吕梁卸了货。叶振奇说,乙醛肟无色无味,老板没让洗罐,于是白莉波推测,乙醛肟不会和下批货起反应,就只是把罐口洞开,“晾了一起。”到宁夏中卫的化工厂装甲硫醇钠时,厂家的人也没问“有没有洗罐”。
但咨询业内专家理解到,在运输和储存过程中,乙醛肟在一定反应条件下可以与甲硫醇钠发生反应,增加其危险性。但从现场具备的反应条件和人的症状来看,沈小燕推断,紧张缘故原由还是甲硫醇钠在一定条件下天生的甲硫醇气体造成职员中毒:“甲硫醇气体具有毒性,吸入后可引开始痛、恶心及不同程度的麻醉效果,高浓度吸入可导致呼吸麻痹而去世亡。”
老板张志民始终否认这次洗罐是由他安排的。“我一贯都是哀求去有资质的地方洗罐的。”他说,何况这次,下一车货色也是甲硫醇钠,他没有哀求洗濯,“卸甲硫醇钠再装甲硫醇钠,这个罐根本就不用清。到现在我也以为(他为什么自己洗罐)是一个谜。”张志民对说,但他没有供应下一车货为甲硫醇钠的证据。
叶秀喷鼻香不认可这一说法:“如果不是老板让洗罐,我老公为什么要平白无端地冒着生命危险,自己搭钱去洗罐?”
涉事车辆是否具备承运甲硫醇钠的资质?罐检报告疑似造假
事发后,大同市云冈区应急管理局联合各单位成立了事件调查组,调查事件缘故原由。
目前,白莉波的尸体已经在殡仪馆停放了40多天,叶秀喷鼻香在大同的各个部门间奔波,合营调查,想为丈夫的去世讨个说法。
最早,白莉波在一家大型央企开油罐车,叶秀喷鼻香在车队做饭。为了多挣点钱,2020年,他们经人先容加入了张志民的车队,开始拉危险化学品。失事前,两人每月一共能挣两万多块。
白莉波是单驾司机,没人调班,一天开车韶光长达十四五个小时,有时困得睁不开眼,叶秀喷鼻香心疼,催他停车睡一下子,他摆摆手,指一指车上的摄像头,担心老板敦促。叶秀喷鼻香只好接一桶水放车上,浸湿一条毛巾搭在丈夫头顶,避免他犯困出事件。
事发时白莉波驾驶的危化品运输槽罐车。 受访者供图
她也劝过丈夫,“这活儿太危险,咱们别干了,还回去开油罐车。”那是今年过年的时候。白莉波没答应,“再给儿子攒点钱,把今年熬过去。”
张志民的车队有十几辆危化品槽罐车,挂靠在辽宁省营口市聚通物流公司(以下简称“聚通公司”)。
查询创造,2020年施行的《危险货色道路运输安全管理办法》明令禁止危险货色运输车辆挂靠经营。但业内人士透露,私人车队无法办理承运危险货色所需的手续,挂靠企业经营实在很普遍。
沈小燕先容,一辆车详细可以承运什么货色,既要符合道路运输经营容许证和道路运输证规定的经营范围,又要在罐体考验结论报告给出的车辆罐体适装介质列表范围内。
涉事车辆的确有这些证件:承运危险货色必须的道路运输经营容许证、道路运输证、罐体考验结论报告的所属方均是聚通公司,证件平时都放在车上,随时待查。
但蹊跷的是,叶秀喷鼻香创造,车上有三份报告编号相同的罐检报告,只有一份报告列出的车辆罐体适装介质中包括甲硫醇钠。
“一个编号只能对应一份罐检报告,不可能涌现三份报告编号相同的情形。在实际司法过程中,曾碰着过罐检报告造假的情形。”沈小燕表示。
叶秀喷鼻香说,出具罐检报告的检测公司的一位卖力人曾向她证明,他们给出的报告里,涉事车辆罐体适装介质中不包括甲硫醇钠。新京报致电该卖力人,对方没有作出正面回答,只是表示“已将结论奉告去世者家属”。
对此,张志民回应:“(罐检报告)是物流公司(聚通公司)申请的,(罐检报告造假)这个我不清楚,司机和押运员知道这个情形。”
一位从业十余年的危化槽罐车司机见告,一样平常来说,车队规模越大,货源越稳定,拉的货的种类也越固定,“不会涌现本日拉这个介质,来日诰日换个介质的情形。”但是规模小的私人车队里,有些老板会为了利益铤而走险,“什么货都接,如果超出罐检报告列表范围的,就只能造假,把货色种类加上去。”
洗罐乱象:暗藏的“黑作坊”,短缺防护的司机
如果介质改换频繁,洗罐的频次也会相应增加。
新京报咨询了多家危化槽罐洗濯机构和危化品运输业内人士,理解到目前洗濯槽罐一样平常分为三种情形。
第一种是由资质完好、通过环境影响评估的正规企业洗濯。这类企业一样平常规模较大,开在化工厂附近,由具备干系资质的专业操作员佩戴防护装备,实行严格的操作规程,进罐洗濯。这类企业还配有蒸罐设备,蒸罐比水冲清洁力度更大,如果厂家对货色纯度的哀求高,就须要蒸罐。蒸罐全程自动化操作,操作员不用进罐。
但是,目前这类企业数量并不多,价格也高。在浙江省宁波市,自称“全宁波唯一一家手续完好”的槽罐洗濯公司,洗濯一次的用度在800元到3000元不等。
第二种是“黑作坊”。由私人老板购置设备,雇几个人洗罐。危化槽罐车司机的微信群里流传着这些老板的联系办法。这类场所位置暗藏,司机们须要开车到附近再电话联系,然后事情职员会来到马路边带路,蒸洗罐时,一样平常也不让司机靠近。这类地方洗罐、蒸罐用度在300到800元不等。
第三种便是在路边找能用水洗车的地方。这种店只供应水,不卖力洗濯,水费一样平常在80元到200元之间。
路边洗车摊为危化车供应的用于洗罐的水。 受访者供图
沈小燕见告,目前,我国没有统一的法律法规或部门文件对危化品槽罐车洗濯作出详细规定。2020年施行的《危险货色道路运输安全管理办法》第三十四条规定,禁止危险货色运输车辆在卸货后直接履行排空作业等活动,但没有制订相应的罚则。
新京报查询创造,国家标准操持《道路运输液体危险货色罐式车辆罐体洗濯哀求》目前正在起草制订阶段。该标准规定了这类车辆罐体洗濯的安全管控哀求、洗濯作业哀求及环保哀求,今年6月,起草组在线上召开了标准研讨会。
此外,江苏镇江、河南焦作、湖北荆门等地曾以地方性规章或开展专项司法行动的形式,对危化品槽罐车洗濯作业进行规范。有的是由当地政府牵头,有的是环保部门主抓,对违规洗罐行为的惩罚力度有轻有重。
2022年12月,湖北荆门公布的《危险化学品运输槽罐车罐体洗濯场所管理办法(搜聚见地稿)》规定,槽罐车必须到符合本办法规定的洗濯场所洗濯罐体,否则由交通运输主管部门责令改正。
今年5月,河南焦作孟州市开展专项整治行动,集中检讨危险化学品运输槽罐车罐体洗濯场所18家。2022年12月,云南省文山市发生的一起因违规洗罐造成的安全生产任务事件中,运输企业卖力人被认定承担事件紧张领导任务,被处以上一年年收入百分之四十的罚款。2020年,山东菏泽三人在未取得环评审批手续及危险废物经营容许证情形下对危化品罐车罐体进行洗濯,将洗濯后的废水直接排入无防渗漏方法的废池塘内,分别被判处六至七个月有期徒刑并惩罚金。
叶秀喷鼻香记得,夫妇俩多年跑下来,创造山东的惩罚力度最大:“山东路旁的洗车点,你给多少钱人家都不敢给你供应水,由于罚得特殊厉害。那里正规的洗车场也多,这种情形老板就只能让到正规洗车点去洗。”
但白莉波常跑西北沿线,比如新疆、宁夏等地,正规企业很少,“要找一家正规洗濯场所,可能要跑几百公里,来回本钱太高了。”如果托运货色的厂家哀求蒸罐,老板就会给他发来黑作坊老板的联系办法,如果不须要蒸罐,老板就让司机自己进罐洗。这一说法得到了张志民车队其他两位司机的证明。
“给多少钱我也不进,洗罐去世的多了去了。”白莉波生前的朋友、危化槽罐车司机曹峰(化名)说。去年,他曾经进罐冲洗,“在里面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出来才创造自己站不住了,脸也煞白。”
一位危化车司机戴动手套在罐里洗濯罐壁。 受访者供图
罐体内空气不流利,如果不是专业职员,缺少安全防护,极易发生危险。据媒体公开宣布,2023年8月,河北沧州一男子在洗刷槽罐时吸入罐内残余的气体导致晕厥;2022年12月,云南文山一洗车店店员在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作业场所,在未采纳任何安全防护方法情形下,进入槽罐车内洗濯,中毒窒息去世亡;2022年1月,安徽蚌埠,因在罐体内部进行洗濯作业,车店的两名员工以及槽罐车司机三人窒息去世亡……
身边的例子,新闻里的宣布,司机间流传的小道,公司隔三差五在微信群里发送的安全培训视频……司机们并不是不清楚违规洗罐的危险性。一位司机无奈地说:“只在罐外冲洗不干净,会有残留,几百万的货污染了,我们承担不起。再说,拿了老板发的人为,人家提出的哀求你怎么谢绝?”
他们也试着利用一些方法,担保自己的安全。按受限空间的操作规程,进罐前应“先透风、再检测、后作业”。司机们每每只能做到第一步:进罐前打开罐口,站在上风向,往里冲水,“跑跑味儿。”
检测罐内的含氧量要用测氧仪,一样平常车上是没有的。进到罐里,司机们也没有防护设备,曹峰在正规企业蒸罐时看到过专业槽罐洗濯员的防毒面罩:“面罩上的管子是通到罐外的,(人)吸不进罐里的气体。”
有次,托运厂家哀求司机察看犹豫卸货时必须佩戴防护装备,叶秀喷鼻香从劳保店花30块钱买了个防毒面具,放在了车上。这种普通的防毒面具,司机们都以为“戴不戴没差异”,乃至夏天罐里气温能达到五六十摄氏度,戴了反而憋闷。
白莉波也不爱用那东西。一次等卸货无聊,他拍了一段视频:脸朝太阳,眯起眼,眉心拧成“川”字,背景是巨大的槽罐。白莉波配上笔墨:生活很累,却无路可退。
新京报 刘思维
编辑 彭冲 校正 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