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故事。
北宋,离亡国还有二十来年,天子宋徽宗做了一场美梦。
在梦里,他见到一种奇妙的颜色,好似雨后晴朗的天空中,在光芒的勾勒下,天与云接壤的部分。
美,美得他在梦里哑口无言。
他想起一百年前,中原大地的“前任”,后周天子周世宗的一句话:“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 天子也是凡人,于是心起贪念。
天子不是凡人,于是想要霸占。
宋徽宗敕令,天下工匠中,如有人能烧制精彩彩如“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瓷器,重重有赏。
哪有这么随意马虎的事情?在瓷器上烧制出一种来自梦里、无人见过、乃至无法用措辞准确描述的颜色来,险些是不可能完成的。
但这毕竟是天子的心愿,重赏之下,天下窑工奋勇争先,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天子在等,或许也暗自预测过,会是哪里的工匠,将他的梦境实现。
直到一只瓷碗呈上殿来,便是他梦里的颜色!
龙颜大悦。

平顶山工业折叠门_寻窑 滑动门

天上神谕一样平常的色彩终于被请入尘世,人们叫它“天青色”。
那只瓷碗来自河南汝州,在那里烧制的瓷器叫“汝窑”。
古汝窑的天青色究竟是如何烧成的,至今无人知晓,乃至一度传出过烧窑工匠以活人祭窑的传说。
总之,伴着一抹无与伦比的天青色,汝窑一举成为中国五大名窑之首,从此兴盛,名满天下。
短短二十年后,北边的金国发兵南下中原,北宋灭亡,宋徽宗父子被俘。
事发于靖康二年,史称“靖康之耻”。
宋室南迁,汝窑的工匠们四散亡命江南,烧制技法随之失落传,汝窑再也不复昔日辉煌,窑空人散,兴盛只有短短二十来年。
天青色,从天上来到人间,很快又埋进了土里。
少数挨得过岁月的汝瓷从此隐姓埋名,星散在滚滚尘凡。
公元二十一世纪初,河南宝丰清凉寺汝窑遗址中央烧造区被发掘出土。
几年后,在中国喷鼻香港,流落尘世的“北宋汝窑天青葵花洗”经由令人咋舌的三十四口叫价,以超过两亿港币成交。
按照官方的说法,存世的汝官窑真品只有六十七件半,这是个中的一件。
北宋灭亡889年后,2016年。
我开着租来的小车,由襄阳往北,终于进入河南界。
这是我第一次到河南,陌生又愉快。
顺着公路望去,一层厚重的霾挤压在天地之间,铺向远方,宏伟而局促,像极了北京。
决定到河南来,源于我收到的一份礼物。
有一段韶光,我总是对朋友号称,自己喜好网络茶器。
这种“号称”多少有些强装高雅的身分,要真说对茶器有多么理解,也不尽然。
但朋友们是听进去了,一次过生日,送来一只小茶盏。
青如天,面如玉,眇小的纹路犹如蝉翼,流淌个中。
朋友说,这是台湾名家做的,叫仿汝窑,现今的仿汝窑,这家做得最好。
我问,汝窑是台湾的?朋友说,不,是河南的。
我又问,为何叫“仿”?朋友说,古人已逝,古法已失落,今人所做,只能叫“仿”。
说罢又邀功似的摆弄起来,你看这颜色,天青色,美吧?我点头。
他摇头晃脑很是得意,啧啧地念起一句诗来:雨过天青云破处…… 看着掌中的小盏,正是那“云破处”的流光溢彩,美得不可方物,我若能号令天下,会不会也想大手一挥,去霸占它?当然,我不是天子,想不出,也不敢想这么多。
我只是随着对它的把玩,越来越感兴趣。
于是暗自决定,要去看看它的来处。
经南阳往东北,到平顶山再折向西北,是古都洛阳。
我对洛阳的兴趣不算浓厚,之以是选择这条线路,是由于我一定要经由平顶山与洛阳之间的一片地界,散落在宝丰县北,汝州以南。
那是汝窑的故乡,也是它的遗址。
我不知道宋徽宗花了多少力气,经历多少等待才寻来天青色的汝瓷,但对我来说,这统统彷佛来得过于大略。
打开手机,输入几个字,便找到了。
导航显示,间隔汝窑遗址还有两百多公里。
那里有个文雅的名字:清凉寺。
公里数越变越少,我开始不自觉地期待起来。
可惜,车到汝州,手机导航便迷了路,指向一片没有路的荒地。
我在汝州城里转了半天,末了无奈向路人乞助。
作为曾经中国第一名窑的产地,我想汝州应该是有过盛极一时的岁月,可面前的这座县城全无那样的景象,更像个自暴自弃的老人,丝毫不提起昨日的辉煌,一条贯穿城区的大路居然连个红绿灯都没有,人们像逛庙会一样平常随处穿行。
好在当地人倒是激情亲切,一位大姐很快指给我清凉寺的方向,只是临走时问我,你去那干啥?我说,便是想去看看汝窑遗址。
她说,看看?没啥可看的,啥也没有。
听罢,我心里一沉。
按照大姐所指的方向,我很快进入一条狭窄的省道,阵势起伏,像是要往山里去。
还在琢磨是否又走错了路,路边开始涌现一些广告牌,内容大致一样:真品汝窑,绝对正宗,如假包换。
看来就快到了,而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由于这些广告牌全都褴褛不堪,店铺也一个个毫无人烟的样子。
春天还没到,路旁的枯木只剩枝干,一起上也没见到几个人,偶尔经由一辆拉煤的大车才算有些活气,车轮卷起一阵烟尘,两眼所见,全是荒凉。
这般景象,现世尚还苟且,遗址可能更是早已不在,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又舍不得转头,只好向前。
省道开到尽头,彷佛已经进入到一片丘陵的腹地,只有泥路可走。
一贯没关的手机导航还在胡乱指着路,我心一狠,管他呢,反正是租来的车,不心疼。
方向一打,向泥路里开去。
谁知开了一段泥路,居然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个小村落落,这里的屋子全是砖石构造,排列整洁,瓦片黑得很熟年份,房上有精细的砖雕屋脊和兽饰。
我知道这是明清期间的老屋子,那些房顶的兽饰是用来镇宅保安然的。
见到老屋子,我又感到安心,总以为既然有老屋子就会有老人,老人会知道往事。
可是,毕竟快九百年过去,听凭是谁,也算不得老人了。
村落道狭窄,我终于瞥见个中年男人在路边,想向他问问路。
他也瞥见了我,还没等我停车,便走到路中间,伸脱手示意我停下。
我摇下车窗,他走过来,用一口浓重的当地话说,小伙子,外地人啊?我的车是在湖北租的,车牌写着“鄂”。
我点了点头,正要问路,那男人却忽然把头探进车来,见我车里放着烟,问我,有烟不?他浑浊的眼神里带着些挑衅,虽然看起来不算强壮,但毕竟人生地不熟,我有些害怕了,却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拿出一根给他。
谁知他一把抢过我剩下的一整包烟,又问我,你还有吧?还有我就把这包拿了。
眼见前面又有好几个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我也不管自己的烟,赶忙说走错路了,倒着车一起退去。
老屋子经风历雨,无非是红墙褪色,若非天灾,很难有太大的变革。
但屋子里的人,却一代一个样。
天上依旧笼着一层雾霾,灰暗无边,连云也看不见,“雨后天青云破处”更是无从谈起。
把车倒出村落庄来,我意气消沉,加之对付这里的人还有些恐怖,打算调头打道回府。
这时候,一贯在胡乱指路的手机却忽然说话了。
它说,前方左转,到达目的地附近。
打开导航一看,一个大赤色的点在不远处,彷佛是在村落落的背后,它就这么沉默地闪烁着,像是某种挑逗。
我琢磨了半晌,经不起这诱惑,找了个偏僻的树荫把车停下,绕开刚才的村落道,徒步向村落后进面走去。
没走几步,转过一处斜坡,面前豁然开朗。
阵势下沉,一片巨大的工地在洼地里铺开,工地上立着个方形建筑,那建筑有五六层楼高,占地很大,矗立在砖石砌成的老屋子之间。
可惜尚未落成,乃至连水泥浇筑都不足完备,还有很多钢筋袒露在外,是个半成品。
仔细一看,全体工地都荒废了,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
只剩路边有个玄色的石碑,走上前一看,上面刻着两行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清凉寺汝官窑遗址。
碑脚的水泥座上不知被谁留了个手机号码,大概是办证用的,石碑正中间还被人用粉笔写下一行:XX大法好。
当我在导航里输入“汝窑遗址”的时候,对付面前的景象,实在是想象不到的。
这便是我要找的地方,若非亲历,实在难以置信。
可是我的导航又怎么会知道,这一片荒漠的工地,便是汝窑的遗址? 绕着工地走了半圈,又见到几间老式民房,一个老大爷蹲在门口抽着烟。
我问他,这工地里修的是什么?老大爷说的话其实难懂,我只是勉强明白。
他说,这里原来要修汝窑博物馆,没修睦,废在这里了。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修的?他想了想,想到皱纹也深了一些,还是说,记不得了,很多年了。
随后又见告我,大概两年前这里歇工,从此没有人再来过。
我仔细算了算,当时国家反腐正盛,彷佛也正是在那时拿下了这个省的几员大官。
这个村落落原来是整洁的,无论是建筑还是格局,险些保留了明清期间的原貌。
一片大工地驻扎个中,那未落成的“汝窑博物馆”像个外星来客,一个钢筋水泥铸成的巨型怪物,显得无比突兀,不合时宜。
存世的汝窑真品统共也只有六十七件半,就算官方对数量的统计不足完善,也不会有太大出入。
这六十七件半汝瓷,动辄千万乃至过亿的身价,北京和台北两个故宫便占去一半,剩下的星散天下各地,这博物馆若是真修睦了,难道真能把它们请回这荒山野岭吗?该收多少钱的门票,又该往里面放些什么呢?我想建筑它的人或许并不在意,只是在打地基的时候就赶紧把它的名字放到了网上,放到了导航舆图里。
毕竟还是找到了这里,我又问那个吸烟的老大爷,你做过汝窑吗?老大爷侧过分来,大声问,你说啥?我说,汝窑!
你会做吗?他这次听懂了,摇了摇头,说,那玩意,不会。
我猜想,若是这博物馆真的建筑起来,这位老大爷的后代们或许还真能重拾祖宗的技艺。
正暗自琢摸着,他又说,有个厂,那里有人会,你去找找。
我连忙问他那厂在哪,他回顾了半天后说了个地名,反复阐明,我还是听不太懂。
临走时,我转头看着这一幕魔幻的景象,不知该作何感想。
我要寻遗址,却寻到了宅兆。
这里的人们,成长在这里,又彷佛不属于这里,对付这片地皮的过去,他们更像是过路的守墓人。
身心怠倦,我按照原操持驱车赶往间隔已经不远的洛阳,被都邑宠坏的人终于又回到了当代化的都邑,吃上油腻的饭菜,住进干净的酒店,顿时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