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马永嬴(左一)和焦南峰(左二)在长陵勘探现场。受访者供图
马永嬴(右一)带着事情职员在凤凰嘴山腰上勘探。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供图
面带笑颜的陶俑整洁地躺在外藏坑,这是霸陵的115座外藏坑之一。密密麻麻的钢架支撑着坑体,两旁保留着“之”字形土台阶,坑底的盗洞清晰可见。后来者们踩着新铺设的木楼梯,端着相机,一遍遍扫过底下的陶俑。
“陕西省西安市白鹿原江村落大墓即为汉文帝霸陵,而非凤凰嘴。”2021年12月14日,国家文物局正式公布了这一考古成果,解开了汉文帝霸陵位置的千古之谜。
这背后是汉陵考古人数十年的不懈努力。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王学理、吴镇烽等对江村落东和薄太后南陵西北的小型从葬坑进行抢救发掘;之后,社科院考古所的刘庆柱、李毓芳对西汉十一陵进行系统调查;2001年,黑陶俑被盗,流落美国,几经辗转回到西安;2006年,创造江村落大墓等大型墓葬,开启对霸陵详细位置的谈论……
追寻黑陶俑
这是一片平坦的黄土台原,南依秦岭,北临灞河。正逢冷落的冬季,成片的樱桃林都秃了头,路边摊上的草莓被码进小红筐,等着稀稀拉拉的过路客带走。
位于西安东南的白鹿原,因“有白鹿游弋”而得名,又因作家陈虔诚的小说而有名。在这片波澜不惊的黄土下,埋葬着汉文帝。自元代以来,人们都以为汉文帝霸陵在白鹿原上的“凤凰嘴”,数代人立碑为证。
2021年12月14日,国家文物局公布,汉文帝霸陵所在地确定为白鹿原江村落大墓。
那一天,全体汉陵考古队都忙得团团转。考古专家焦南峰和考古队队长马永嬴前往陕西省文物局,线上参与了这一重磅的发布;副队长曹龙则留在白鹿原的考古基地,接待浩瀚前来宣布的媒体;队员朱晨露为这次发布会忙前忙后,准备各种素材……
“没想到,这次霸陵的创造会受到这么多关注。”国家文物局的发布会刚结束,曹龙创造考古基地院子已经围满了,手机上还有持续串的未接电话和短信。
位于江村落大墓东北角的15号外藏坑,是们必去的打卡点,发掘长度约39米,深约8米。保护大棚之下,密密麻麻的钢架支撑坑体,两侧还保留着原始的“之”字形土台阶。为了保护文物,考古队在钢架一侧铺设了新的木楼梯,拾级而下,上千件陶俑便涌如今面前。
“这是着衣式陶俑,是帝王利用的最高规格陪葬品。”头戴赤色安全帽的曹龙对着镜头先容,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坑底躺着整洁的裸体陶俑,腐烂的丝绸把它们染红,木质手臂早已不见踪影。后来者们的脚步变得更拘谨,恐怕欠妥心惊扰了它们脸上的笑颜。
往里走几步,会看到一个直径三四米的大坑,再走几步,侧面又涌现了一个大洞。这是盗墓贼留下的盗洞,被炸毁的陶俑碎片散落四周。
而霸陵的创造,也要从20年前创造的盗洞提及。
2001年,江村落大墓及周边不少文物被盗,造孽流入市场。第二年,6件被盗的西汉黑陶俑涌如今美国索斯比拍卖行的拍卖图录上,即将被拍卖。那些黑陶俑跟江村落大墓出土的陶俑一样,裸体、无手臂。
如何证明黑陶俑是中国的?为什么说它们出土于陕西?如何确定它们源自西汉期间?当时美方提出了11个问题,时任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所长焦南峰花了两天韶光,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详细的回答。
经由多方努力,在拍卖前10分钟,终于将黑陶俑从拍卖名单中删除。
2003年,6件西汉黑陶俑回到西安。
干系部门对其来历展开调查,创造它们是被盗墓分子从白鹿原上盗取的。在平坦的白鹿原上,窦皇后陵和薄太后陵有着高高的封土。而黑陶俑被盗的地点,在窦皇后陵东南800米旁边的地方,地面没有任何标志。
“我们拿到黑陶俑照片时,就觉得可能跟霸陵有关。”焦南峰回顾,类似的裸体陶俑并不常见,只在帝后陵中涌现过。但创造黑陶俑的地点离窦皇后陵太远,并不属于其陵园范围。
黑陶俑的主人是谁?焦南峰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仍须要一系列事情来证明,“我们考古有个规矩,你假如有疑问,揭橥文章的时候,就必须要有一系列的证据。”
调查凤凰嘴
俯瞰白鹿原上的凤凰嘴,像一只展开双翅的凤凰,伸出的黄土梁子像鸟头的形状。从远处望去,高高耸起的小山丘,确实像一座大型陵墓的封土。
凤凰嘴下,立着十余通饱经风雨的古碑,上面的笔墨大多已斑驳。个中有一座高大的石碑,上面阴刻楷书,写着五个大字:汉文帝霸陵。
“文帝霸陵在京兆通化门东四十里白鹿原北凤凰嘴下。”元代骆天骧在编纂的《类编长安志》中的记述,是考古学者能查到关于霸陵详细位置最早的记录。但为了推翻这个说法找到真正的霸陵,考古事情者们花了将近20年的韶光。
“从2011年开始,我们花了大半年韶光去否定‘凤凰嘴是霸陵’的说法。”那一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与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互助成立汉陵考古队,对白鹿原上疑似霸陵区域、薄太后南陵做了更大范围的考古调查和勘探。
当时马永嬴是副队长,紧张卖力霸陵陵区勘探事情。他本是考古的“门外汉”,从法律专业毕业后被分到考古单位,一开始做行政事情,后来转向考古业务。1995年,马永嬴随着焦南峰,敲开了西汉帝陵研究的大门。
初到凤凰嘴,那里还是一个长满荒草的黄土坡。考古队的洛阳铲垂直插入地下,陆续取出土样,从山脚钻到山腰。半年过去了,考古队没有创造任何墓葬和陵园遗迹。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们的事情做得不足细致,就又钻探了一遍。”马永嬴把钻孔的间距由三米缩小到两米,几十个钻工探了一个多月,没有任何创造。
为了保险起见,考古队请到了陕西地矿归天探队的队员,第三次钻探用了高科技的物探技能,这本是用于探求金属与非金属矿产、地下水等地下资源的技能手段。物探设备被钉入地下,雷达开始探测,仍旧没有找到霸陵。
三探凤凰嘴,都没有找到丝毫与霸陵干系的信息。马永嬴向队长焦南峰申报请示了情形,考古事情者们聚到一起,梳理文献、看图纸、剖析地貌,开始疑惑古人“霸陵在凤凰嘴”的记载。
霸陵不在凤凰嘴,又在哪里?
汉陵考古队把目光投向了窦皇后陵。依据西汉帝陵的形制,天子和皇后去世后会葬于同一茔域,各起一座陵墓,又称“同茔异穴”。按照这种葬制,汉文帝霸陵该当在窦皇后陵附近。在白鹿原上有两座覆斗形封土,是窦皇后陵和薄太后南陵。
而霸陵并无封土。公元前157年,崇尚节俭的汉文帝在驾崩前留下遗诏: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他希望,自己入葬的陵墓不要毁坏原始地貌,不要人为起封土。
正当汉陵考古队发愁时,西安市考古研究院供应了一条主要线索:2006年,他们曾在窦皇后陵800米外,也便是黑陶俑被盗地点附近,创造了没有封土的特大型墓葬——江村落大墓。
由此,窦皇后陵与凤凰嘴、江村落大墓的关系进入考古事情者的学术视野,开启了对文帝霸陵详细位置的谈论。
2017年,汉陵考古队开始对江村落大墓外藏坑进行勘探发掘。洛阳铲不断冲击着黄土,随着钻探的深入,一个规模很大、顶级配置的墓葬涌现了。墓葬形制是“亞”字形,墓室边长约73米,四周有110多座外藏坑。
“在汉代,这是最高级别的墓葬形制,只有天子或皇后能利用。”马永嬴以为江村落大墓可能是霸陵,但考古是一门科学,须要翔实的证据,他们手中的洛阳铲并没有停下……
钻探外园墙
橘黄色的朝阳刚冒出地面,探工汪照宏就来到了考古工地,他头戴黑绒帽,戴上橙色的塑料手套,便拿起用于钻探的探铲。淡黄色的探铲须要组装,一节杆子长一米,重四五斤,他最多能提起八米的杆子。半圆形的铲子垂直插入地面,一转一提,杆子在汪照宏手中来回穿梭,圆柱形的土样陆续被取出。
10分钟后,汪照宏已经接了4米的杆子,深度越来越大,腰也越来越弯。纵然吹着隆冬的寒风,他头上还是冒出了汗珠。溘然间,他以为手感不对,提上土样一看,黄土中掺着一层暗蓝色的土。
“这是陶器,在3.5米深的位置。”汪照宏拿起土块,掰碎,辨认出是陶器后,又拿卷尺量了一下深度,才给队长马永嬴打电话申报请示。
早在1984年,汪照宏就加入了陕西省考古钻探公司,学习各种钻探技能。勘探汉陵,对汪照宏来说是得心应手。他曾在汉阳陵事情了十几年,去的第一天,就探出了墓道,“那个孔打了19米,他们之前都没找到那条墓道。”
后来,汪照宏又去了江西、酒泉、无锡和沈阳等地的考古工地。他说自己像游击队,哪里有活,就往哪里跑。2018年,马永嬴把老差错汪照宏叫回了汉陵考古队,当时霸陵的勘探碰着了难题,围住霸陵和窦皇后陵的外园墙一贯未能完全探出。
机遇涌如今一个雨天。其他队员都在安歇时,马永嬴拉着汪照宏出门溜达。他们走在钻探过的泥泞小路上,溘然创造路边的断崖有点不一样,雨水冲刷后,看到了夯土墙的痕迹。马永嬴说:“我们当时很激动,这也是创造外园墙的证据。”
识土辨土,是考古人的必备技能。不同的土,质地、颜色和构造都不一样,考古人用肉眼就能看出。马永嬴举了个例子,“温暖湿润期间的植被丰茂,相应形成的土层颜色较深;寒冷干旱期间植被稀疏,形成的土层颜色较浅。而古代的墙是通过夯打土块形成的,夯土上面会有夯窝,就像石头饼一样。”
如何在一片平地之下找到两千多年前的夯墙?
考古人长于探求遗存的蛛丝马迹。有一次,曹龙不才雪后航拍,茫茫白雪中,有一处地方融得很快,地皮袒露了出来,这意味着下面可能存在墓道。还有一次,他们看到一片绿色的麦田中,有一圈金黄的麦浪,“下面可能有城墙,麦子扎根扎不下去,熟得早。”
“我打铲(钻孔)就凭手感,拿铲子打到啥土,就有啥觉得。”洛阳铲在手中握了三四十年,汪照宏练就了一番绝活。他不用看土块,光凭手感就能辨别地下有何物——有水分的夯土像橡皮泥,陶器或瓦片的声音比较脆,有盗洞的土手感比较松等等。
但要探出被毁坏严重的外园墙,对汪照宏来说,也很难。他翻开了野外考古日志,上面记录他曾钻过的孔,密密麻麻。他已经不记得到底钻过多少个孔,错了,再钻,找不到,再钻。有时候,好不容易创造两三米的夯土痕迹,又断了,七拐八拐,断断续续。
考古事情者们参照之前汉陵的外园墙范围,不断考试测验。汪照宏和两个钻工一直地用洛阳铲密查地下,一个多月后,他们终于逐步探出了一段墙基遗存。他再次发挥识土的功力,“土质比较纯净,构造致密、较为坚硬,这便是夯土的特色。”
“创造夯墙的时候很高兴,这是关键性证据!
”马永嬴双手比画着夯墙的宽度,难掩激动。这段夯墙把江村落大墓与窦皇后陵围在了一个长约1200米、宽约863米的陵园内,而这正是西汉的天子和皇后合葬利用的“同茔异穴”葬制,同一个大陵园表示的便是“同茔”。
这一关键性证据涌如今2019年,经由反反复复的钻探和验证,直到2020年才确定下来。马永嬴感慨:“霸陵的位置不是一天就能确定下来的。”
挖掘“动物园”
刷子轻扫黄土,青灰色的陶棺露了出来。张婉婉戴动手套,小心翼翼地挪开棺盖,一只鸟的小脑袋涌现了,像鸡蛋大小,鸟骨侧躺在陶棺里。那一刻,她忘却了永劫光弯腰的酸痛,以为“惊喜又可爱”。
这个90后女生留着泡面卷发,毕业后入职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两个月前,张婉婉来到汉陵考古队,参与霸陵遗址的考古事情。
惊喜常常涌如今张婉婉的手铲之下。有一次,一颗芝麻壳大小的褐色种子藏在土块中,被眼尖的她创造了。“别看它们小,这些都是我们还原古代人们生活历史的证据之一。”欣喜之后,更多是惶恐,她担心自己是不是遗漏了其他种子,有没有毁坏现场。
这些创造来自于薄太后南陵,那里埋葬着汉文帝的母亲。
除了创造的鸟骨,在其他外藏坑里还创造了金丝猴、丹顶鹤、陆龟等十几种动物骨骸,之前还发掘过大熊猫头骨和犀牛的骨骸。南陵西侧的外藏坑还出土了有动物形象的金银器,包括熊、狼、豹子等,具有范例草原文化风格。
“这些动物骨骸分布很有规律,就彷佛进了动物园,西边是兽区,东边是鸟区。”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动物考古专家胡松梅研究员先容,陪葬的珍禽异兽也显示了墓主人崇高的身份,还反响了古人“事去世如事生”的不雅观念。
汉陵考古队,也像是一个“动物园”。
考古队有着自己独到的“土法笑料”。如果仔细揣摩考古队员的名字,马永嬴、曹龙、朱晨露、朱连华、杨彦文等人的名字都与动物有关。曹龙笑着阐明:“马啊羊啊猪啊,都围着槽用饭。现在张婉婉来了,终于有了‘碗’,可以实施分餐制了。”
还有一个巧合。焦南峰是首任汉陵考古队队长,马永嬴是第二任队长,曹龙是副队长,朱晨露是队里的青年骨干。而他们都是陕西人,年事刚好都相差11岁。
“这实在也象征着我们考古队的传承。”朱晨露来到汉陵考古队4年,这里更像是他的另一个家。从起初的住工地板房,到住村落民的屋子,再到三个月前搬入的考古基地。不变的是,二十多位队员像家人般的相处。
每天早上7点多,开门的师傅会用陕西话喊一句“开门了”,考古基地大门随之打开。队员们吃过早餐,8点定时到工地上干活,中午再回来吃碗面。下午6点,收工的队员们会在院子里打会儿乒乓球,然后聚在食堂,边吃晚饭边看考古类电视节目。
晚饭过后,是考古人难得的休闲光阴。他们会三五成群地外出闲步,绕着江村落大墓和南陵走一圈,消消食。再晚一些,马永嬴会在会议室里给大家放电影,从好莱坞大片放到国产笑剧。朱晨露偶尔会在院子里吹笛子,安谧的白鹿原上,飘荡着悠扬的笛声。
未解之谜
从黑陶俑被盗到正式确定霸陵,二十年,倏忽而过。
关于霸陵的考古事情,实在早已开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王学理、吴镇烽等对江村落东的小型从葬坑、薄太后南陵西北的小型从葬坑进行了抢救发掘;八十年代,社科院考古所的刘庆柱和李毓芳,对西汉十一陵进行了系统的调查及丈量事情,为后续西汉帝陵考古奠定了良好的根本。
2001年,不法分子在江村落附近盗掘出黑陶俑。当时,焦南峰等人正在做咸阳原上的西汉帝陵的考古事情,随后转向霸陵。2006年,勘探创造江村落大墓及其周边外藏坑、石围界等。由此,窦皇后陵与凤凰嘴、江村落大墓的关系进入考古事情者的学术视野,开启了对文帝霸陵详细位置的谈论。
大量关注和热度,来了又去。
待媒体散去,马永嬴又带着考古队连续发掘、整理考古资料、帮忙地方政府体例保护方案。他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字画,那是他大半辈子的写照:“渭水桥边春已渡,白鹿原上雨初晴。”
再过四年,马永嬴就要退休了。二十多年来,心中关于霸陵困惑终于解开,他喃喃自语:“往后不会再弄错了。”
更多人关心的是霸陵未来。汉文帝主墓会不会连续发掘?考古队员们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考古不是寻宝,不能见一个挖一个,选择挖掘的都是研究所需。”焦南峰阐明,我国的文物政策关于古代帝王陵墓原则上不许可进行发掘。从文物保护的角度来说,目前很多技能还不足完善,有些文物出土后,极随意马虎被毁坏。而对陵墓本身的毁坏,是无法复原的。
“我们把这笔财富留给后人,等到技能成熟、他们的研究须要时,再连续发掘。”马永嬴说。
保护的力量确实在增强。在公布霸陵的第二天,灞桥区公安部门就与考古队召开了联席会议,将设置警务室、安装摄像头、加强夜间巡逻等,加强野外文物的安保。村落里的文物安全巡逻员,也增加了巡逻的频率和人数。
焦南峰又回到了书堆中,白天,他看书、查阅资料、复印有用的文献;等到晚上10点,大家睡去,他才开始梳理和写作,直到凌晨两三点。关于霸陵,他想知道的更多,霸陵的门阙和寝殿尚未确定、陵邑在哪里、陪葬墓的数量和规模如何……
这位67岁的考古学家,研究秦汉陵墓40年,白发早已爬上双鬓,但他仍快乐得像个孩子。“考古是一份常常有造诣感的事情。我们把西汉十一座帝陵都探了一遍,个中有9座是新创造的,这便是9次惊喜。”
白鹿原的夜,很宁静,只有远处的狗叫声。考古基地的大门正对着薄太后南陵,月光下,封土的影子依稀可见。焦南峰书房的灯一贯亮着,玉轮悄悄爬到上空,照亮了院子里的石碑,上面刻着著名考古学家刘庆柱题写的四个大字:“叩坤补史”。
( 吴采倩 演习生 李欣然 孙卿悦)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