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新谈》中,吴宓剖析《红楼梦》有作者自写的成份,提出“自况说”,早于胡适在《红楼梦考证》(1921年揭橥)中提出的“自传说”;他并坚持文学批评的态度,以比较文学的视野评论《红楼梦》。

留学哈佛时的吴宓
2021年9月,在“新红学”出身逾百年之际,《红楼梦新谈——吴宓红学论集》出版,我们谨以吴宓师长西席红学研究的发轫,也是本书书名所自的《红楼梦新谈》一文纪念这位为传播《红楼梦》文化做过很多贡献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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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谈

文 | 吴宓
《石头记》(俗称《红楼梦》)为中国小说第一精品。
其入人之深,构思之精,行文之妙,即求之西国小说中,亦罕见其匹。
西国小说,佳者固千百,各有千秋,然如《石头记》之广博精到,诸美兼备者,实属寥寥。
英国小说中,惟W. M. Thackeray 之The Newcomes 最为近之。
自吾读西国小说,而益重《石头记》。
若以西国文学之格律衡《石头记》,处处合拍,且尚觉佳胜。
盖文章美术之利害短长,本只一理,中西无异。
细征详考,当知其然也。
美国哈佛大学英文教员Dr. G. H. Maynadier授小说一科,尝采诸家之说,交融折衷,定为绳墨。
谓凡小说之杰构,必具六长。
见所作Introduction to Fielding’s “Tom Jones” 中。
何者为六?

壹、宗旨正大(Serious purpose);

贰、范围宽广(Large scope);

叁、构造谨严(Firm plot);

肆、事实繁多(Plenty of action);

伍、情景逼真(Reality of scenes);

陆、人物生动(Liveliness of characters)。

《石头记》实兼此六长。
兹分别大抵论之。

壹、宗旨正大

凡文章精品,皆须宗旨正大。
但小说中所谓宗旨者:(一)不可如学究讲书,牧师登坛,训诲谆谆,期人感化;(二)不可如辩士演说,戟指瞪目,正言厉色,逼众屈服;(三)又不可如村落妪聚谈,打算家中之柴米,批驳邻女之头足,零散猥琐,取笑大方。
凡此均非小说所宜有。
小说只当阐述事实,其宗旨须能使读者就书中人物之行事各自领会。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但必为天理人情中根本之道理,古今东西,无论何时何地,凡人皆身受心感,无或歧异。
上等小说,必从大处落墨。
《石头记》作者,尤明此义,故神味深永,能经久远,得读者之称赏。
《石头记》固系写情小说,然所写者,实不止男女之情。
间尝寻绎《石头记》之宗旨,由小及大,约有四层,每层中各有郑重申明之义,而可以书中之一人显示之。
如下表:
以上四端,实未足尽书中之意,又勉强画分,多有未当。
兹姑借表中之次序大纲,论《石头记》之宗旨。
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期间的吴宓
宝玉者,书中之主人,而亦作者之自况也。
护花主人读法,释《石头记》之宗旨,曰“讥失落教也”。
开卷第一回,作者阐述平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追悔往昔,自怨自艾。
第五回《红楼梦》歌曲〔世难容〕一曲,亦役夫自道。
盖谓美质隽才,不自振作,而视世事无当意者,随波逐流,碌碌过日。
迟暮回顾,仇恨无及,此际仍不得不逐逐鸡虫,谋升斗以自饱,亦可哀矣。
第五回,警幻有劝告宝玉之言。
第十二回,风月宝鉴有正反二面。
而第百二十回,卷末结处,犹是此意。
夫以宝玉资质之美,境遇之丰,而优游堕废,家人溺爱纵容,仅有贾政一人,明通儒理,欲施以教诲,而贾母等多方庇护,使贾政意不得行。
宝玉既不读书,又不习世务,顽石不获补天,实由教诲缺少之故。
荀子曰:“学不可以已。
”语云:“玉不琢,不成器。
”于兹见教育之要。
此其一也。
然人无生而纯善,亦无纯恶。
人之内心,常有理欲征战其间,必须用克己工夫,以理制欲,始日有进境。
如慵怠成性,委心任运,或则看行云之变革,按飞蝇之踪迹(见Sterne 之小说 Tristram Shandy),纵极赏心乐事,亦觉烦闷无聊(见第三十七回起处。
外此例甚多)。
佛家以偷惰为第一戒。
宝玉之失落,亦由其乏教化自治之功,可以为鉴。
此其二也。
亚里士多德所作《诗论》(Poetics)为西国古今论文者之金科玉律,中谓悲剧中之主人(Tragic Hero),不必其才德甚为卓越,其遭祸也,非由恶行,而由一时之缺点,或天性中之毛病;又其人必生贵家,席丰履厚,而有声于时如斯。
宝玉正合此资格。
宝玉之习气,虽似奇特,然古今类此者颇不少,确在情理之中。
约言之,宝玉乃一墨客也。
凡墨客率皆 (一)富于想象力(imagination),(二) 感情深厚,(三)而其察人阅世,以美术上之道理为准则。
凡具此者,皆宝玉也。
(一) 拿破仑曰:“想象力足以掌握天下。
”盖古今东西之人,无有能全脱忧患者。
面前实在之境界,终无满意之时,故常神游象外,造成各类幻境,浮泳个中以自适。
烦闷傺之人,以及劳人思妇,借此舒愁解愤,享受虚空之快乐,事非不美,然若沉溺个中,乐而忘返,则于人生之责任任务有亏。
又或以幻境与真境稠浊,强以彼中之所见,施之斯土,则立言行事,动足祸世。
故不可不辨之审也。
中国诗文中,幻境之例多矣。
(1)如无怀葛天之民,王母瑶池之国,文人抱负之天下也。
(2)如巫峡云封,晒台入梦,墨客抱负之爱情也。
(3)如陶靖节之桃源,王无功之醉乡,绅士抱负之别有天地也。
(4)蕉鹿黄粱,斤斤自喜,此识者之所鄙而俗人抱负之富贵荣华也。
征诸西国,其例尤夥。
古昔柏拉图(Plato)之《共和国》(Republic),又Sir Philip Sydney之Arcadia,又Sir Thomas More之《乌托邦》(Utopia)。
然此均为仁人志士,欲晓示其政见学说,特设为空想中之国家社会,民康物阜,德美俗醇,熙熙,其用途如建筑工程师之模型,本于设教之苦心。
迨晚世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之Pays des Chimères,又Edward Young之Empire of Chimeras,又Thompson之Castle of Indolence,又Tennyson 之 Palace of Art,又 Sainte-Beuve之Ivory Tower等,则皆梦想一身之快乐,与宝玉之太虚幻境同。
而卢梭之性行,尤与宝玉相类似云。
人为想象力所使令,如戴颜色眼镜,相人不准,见事不明,后来一经觉察解悟(Disillusion),面前之天国,顿成地狱,则又仇恨懊丧,情实可悯。
盖以梦幻中之美人,而强求之于日常戚党交游之中,必不可得,徒然自生磨折。
即得齐心专心赏之美姝矣,当时谓其穷妍极丽,德行和柔,无以复加,不几日而所见顿殊,其人竟丑如无盐,悍戾如河东狮。
今日眼中之美人,异日又不免如此。
故得甲思乙,虽益以古今之飞燕、玉环侍侧,终无满意之时。
如英国大墨客P. B. Shelley者,未冠时,眷其表妹,名Harriet Groove,旋又爱其妹同学之女友,名Harriet Westbrook,诱之奔,不成礼而为夫妇。
阅年不睦,而因通幽识一女教员,名Elizabeth Hitchener,敬其学识,极道倾仰,旋复斥为黑鬼(Black Demon)而绝之。
已而入伦敦遇某绅士之女,名Mary Godwin,与私逃而成夫妻,居意大利。
前妻见弃,投河身死。
Shelley旅意,复爱其国之贵家女,名Emilia Viviani,作诗颂之。
又函达其友之妇Mrs. Williams道情款。
盖其时与次妻又不水乳矣。
用情之滥,如旋风车,如走马灯,实由为想象力所拖引。
目前之人物,常不写意,而所爱者终在远不可到之域。
蓬莱神山,虚无缥缈;天上之星球,Desire of the moth for the Star;海中之仙女,Nymphetic longing;梦里之故乡,Nostalgia,又谓之“青花”(Blue Flower):凡此均墨客幻境耳。
卢梭亦曰:“吾日日用情,而不知所爱者为何物。
”宝玉永日栩栩于群芳之中,富贵安闲,而终烦懑活。
紫鹃谓其“得陇望蜀,心情不专”,与上同出一例,然想象力亦有其功用。
当如乘马然,加以衔勒而控御之,可以行远,否则放肆奔逸,人反为所制矣。
古昔耶教修道苦行之士,如St. Augustine及Pascal等,均谓想象力最难管束,深以为苦。
妙玉之走火入魔,等于以。
凡想象力过强之人,易撄疯疾。
墨客多言行奇僻,人以为狂。
索士比亚云:“疯人,情人,墨客,乃三而一,一而三者也。
”(见Midsummer Night’s Dream,VI)卢梭晚年,即近疯癫,宝玉平日举动,常无伦次,又屡入魔。
宝玉尝有“意淫”之说。
此意字即想象力之谓也。
(二) 宝玉之于黛玉,固属情深。
此外无时无地,不用其情。
大不雅观园中人,固皆得其敬爱。
即于贾环,亦不忍加以训斥(第二十回)。
与宝玉同道者,有卢梭,亦富于感情,故以一穷诗人,而行踪所至,名媛贵妇,既美且显者,悉与欢好,愿荐枕席。
平生艳福,常引以自满云。
见其所著Confessions书中。
又英国小说家Samuel Richardson,亦多情多感,故常“目注女人”,细察其衣饰举止。
又甫成童,常为少女代作情书,后遂以小说负盛名。
(三) 宝玉生平,惟以美术上之道理,为察人阅世之准则。
盖哲学家每于真伪之辨,道德家则力别善恶,至美术家,惟以妍媸妍媸为高下去取之权衡。
以是宝玉虽亲女人,而于李嬷嬷、刘老老之龙钟老丑则厌之;虽恶男子,而于秦钟、柳湘莲、蒋玉函之年少美材,则或友之,或昵之,从可知矣。
美术家,惟事审美,求其心之所适,世俗中事,不喜干涉干与;而又任自然重天真,身心不受拘束。
故宝玉不乐读书以取功名,家中之事,从不经意。
贾政当抄家之后,赞助无人,独念贾珠。
又宝玉甚厌衣冠寒暄,庆吊往还等事。
乃至居贾母之丧,身伏苫块,而独赏鉴宝钗哭时之美态,不殊《西厢记》“闹斋”一出。
盖美术家之天性然也。
综上三者,则宝玉之为墨客,毫无疑义。
顾宝玉亦非创格。
古今墨客,类皆如是。
即质诸凡人,凡有几分之抱负,即有几分之诗情。
即皆有类似宝玉之处。
大抵人之少时,抱负力最强,年长入世,则逐渐销减。
如冰雪楼台,见日融化。
(参看Words worth之诗“At length the Man perceives it die away,and fade into the light of common day.”)悼红轩主,善体此意,故有甄贾宝玉之设。
甄宝玉者年长而失落其诗情,众人大都如是。
贾宝玉则不改其天性之初。
书中虽多褒贬,而作者意实尊贾而抑甄。
此一说也。
又凡跛者不忘履,瞽者不忘视。
山林之士,忽自梦为宰辅,模范群僚,奠安国社。
蓬荜老女,忽自梦为命妇,珠围翠绕,玉食锦衣。
故人皆有二我,空想之我与实地之我,幻境之我与真如之我。
甄贾二宝玉,皆《石头记》作者化身。
其间差别,亦复如是。
卢梭La Nouvelle Heloise小说,书中之主人Saint-Preux,本即卢梭,但自嫌老丑,则故将此人写作富丽之少年。
是卢梭亦有二我也。
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的吴宓
宝黛深情。
黛玉亦一墨客,与宝玉脾气根本契合,应为匹配,而黛玉卒不得为宝玉妇。
作者不特为黛玉伤,亦借黛玉以写人在社会中成败之实况也。
夫婚姻以爱情为本。
黛玉本有其完美资格,此席断不容他人攫占,然黛玉直道而行,不屈不枉,终归失落败。
彼宝钗者,以术干,以智取,随时随地,无不自显其才识,以固宠于贾母、王夫人,虽点戏小事,亦必细心揣摩。
又纳交袭人,乃至使黛玉推心置腹,认为心腹。
权变至此,宜有大方家之号,而卒获胜利。
盖空想与实事,常相径庭,欲成事而遂欲者,每不得不趋就卑下,以俗道驭俗人,乘机施术,乃至昧心灭理,此世事之大可伤者。
又天道报施,常无公道,有其德者无其名,有其才者无其位,有其事者无其功,几成为人间定例。
而圣智朴拙之人,真欲行道,救世或自救者,则不得不先识破此等环境,明知其无益而尽心为之,明知其苦恼而欣趋之。
宝玉之出家成佛,即寓此等境界也。
书中尊黛而黜钗之意屡见,然恰到分际,并不直说,使读者自悟,适成其妙。
盖墨客褒贬((Poetic justice),与状师办案、史家执笔者不同。
读者莫不怜爱黛玉,而宝钗寡居,终亦甚苦。
如此结束,极合情理,而作者抑扬之意,固已明矣。
金玉木石,亦寓此意。
金玉乃实在之境界,木石则情理所应然。
而竟不然者,金玉形式残酷,其代价纯在外表;木碑本钱平朴,而蕴蓄才德于个中。
金玉者人爵,木石者天爵;金玉者尘世之浮荣,木石者圣哲之正道。
由是推之,思过半矣。
凡小说巨制,每以个中主人之祸福成败,与一国家、一团体、一朝代之兴亡盛衰相贯串衔接,相倚伏。
《石头记》写黛宝之情缘,则亦写贾府之历史。
由王熙凤桀鸷自逞,喜功妄为,盘剥自肥,招尤致谤,群众离心,致贾府有查抄之祸。
奸雄弄权,贻害国家,亦犹是也。
王熙凤最善利用人之弱点,供其使令。
贾母精明而仁厚,王夫人则乏才。
由贾母而王夫人,由王夫人而王熙凤,每下愈况矣。
盖古今亡国,多出一辙。
而是时荣宁二府,统统无非衰世之象。
或谓使宝钗早出为贾氏妇,或探春在位,握权当政,则可免抄家之祸。
然亦正难言。
事变之来也,察知之尚易,而实施挽救则甚难。
有德莫斯提尼而不能救雅典之亡,有汉尼拔而不能救迦太基之灭,有西西罗而不能救罗马之衰。
路易十四世临崩,即知有大大水将至,而法国大革命之祸卒不免。
贾府上下,奢侈淫乱,子弟均不好学,财源匮竭,事务丛脞,以至党狱牵连,鬼哭人怨,妖异朋兴。
征之史迹,按其因果,虽欲不衰亡,得乎?
《吴宓日记》中常见评论、阅读《红楼梦》的记录
原夫精神与形体截然判分,各有其律。
物质进化,而人之道德未必赶过前日。
又生人绝少圆满写意之境。
自古迄今,苦常不减,而乐未必增。
此学者之所公认。
而高明上智之人,独抱千古之忧,则其精神上所感想熏染哑忍者,尤比群俗为甚。
故墨客文士,每每沉思冥想,神游于空想中之黄金天下。
谓人之生平,当其为婴孩时,最为快乐。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忧患未侵,酣嬉自适。
于是推至一国一世,亦疑草昧洪荒之时,公民必能用其浑沌未凿之天真,熙熙,安生乐业,家给人足。
此黄金天下既在往昔,故常欲返于上古淳厚之世。
此种淳厚思想(Primitivism),本属谬误,然乃感情中事,未可以理推求。
吾国所谓巢许怀葛,又所谓羲皇上人,三代与尧舜之治,皆梦想过去。
而老庄无为之说,自然之论,一则曰,“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再则曰,“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实乃淳厚思想之激论,最足动人,而害世不浅。
西国亦早有黄金天下之梦想,惟至卢梭千七百四十九年,应Academy of Dijon悬奖征文作Discourses on Arts and Sciences,始肆行放言无忌。
至谓文化足使众生体弱德丧,礼法俗尚,添出各类苦恼魔障,宜返于之治始获安业。
其说一出,风靡数世。
凡中央不乐,而茫昧思动者,均附之,故其影响至巨,卒成法国大革命。
卢梭以梦境为真,任用感情,诡词煽惑,激闹事件,其害至今未已。
姑不具论。
总之,文明社会中,亦有无穷痛楚。
Matthew Arnold诗中亦云:The strange disease of modern life。
此种归真返朴之思想,实古今人类所同具者。
而《石头记》亦特写之,故谓为目光及于千古,殆非虚誉也。
物极必反,喜新厌旧;残酷之极,乃思平淡。
当卢梭生时,十八世纪之法国,文艺武功,方称极盛,为全欧崇仰,太平治世。
巴黎京都,繁华富丽,士女笙歌,雅郁缤纷。
卢梭以草野寒士,被入都,素不习于衣冠寒暄,深厌礼文之繁缛,已苦学之而未能娴熟,蹒跚嗫嚅,动贻笑柄,疑虑愧惭,因羞成怒,遂反而大倡返本之说,力主黜华崇实,归真习朴。
然卢梭本出低微,少年转徙流落,为人厮养。
既失落学,又尝艰巨,骤见朱紫之奢侈晏乐,不免因羡生嫉,特自号为不平之鸣。
后来附之者,不穷究其义理之是非,但为激攘争夺之举,假其说以自重,而实则皆汉高祖“取而代之”之意耳。
前乎卢梭斥贫富之不均者,亦甚多。
杜工部“豪门酒肉臭,路有冻去世骨”,二语深刻简当。
后乎卢梭者,如Thomas Hood之《缝衣歌》(Song of the Shirt),则曰“天乎,面包如此之贵,血肉如此之贱!
……吾愿富人之闻此歌声也”。
则激矣。
李孟符师长西席《春冰室野乘》,述光绪中叶,宫廷奢靡胜前,而诸旗人王公贝勒,则好作托钵人装,闲游陶然亭一带,座中多眼见之。
或谓,服之不衷,不祥之征也。
后来事变竟多。
法国大革命前,朱紫相聚宴乐,每喜乔装为牧童牧女,所著小说,亦多言此,类织女牛郎故事。
西国凡寓淳厚思想之诗,多托于牧童牧女,故名曰Pastoral
与卢梭同时,英国有Oliver Goldsmith作《荒村落》(The Deserted Village)一诗,亦主返本崇朴。
设言某村落人之和乐丰硕,高尚有德之环境。
而George Crabbe讥其不合事实,另作《村落之景》(The Village),叙村落人之贫苦无聊,及其各类卑贱偷窃之行为,斯乃不可掩蔽之实景,而非抱负之村落也。
《石头记》写淳厚思想,以刘老老代表之。
堂堂贾府中,或则奢侈淫荡,或则高明博雅,而皆与刘老老之平生,反响成文。
刘老老二进荣国府,宴于大不雅观园,见鸽蛋堕地,顾惜而叹。
此叹微婉得神,与上言缝衣之歌,一则愤激,一则淳厚,甚相悬殊也。
刘老老为人,外朴实而内精明,又有侠义之风。
贾府厚施老老,自贾母以至平儿,皆有赠遗,自是巨家好风范。
而老老能不负熙凤之托,卒脱巧姐于难,亦足报之而有余。
施者受者,各尽其义。
此可见我国当时民气之厚。
《石头记》揭而著之,洵足称矣。
第五回,《红楼梦》歌曲之〔虚花悟〕一曲,虽言惜春,而实著明淳厚思想之大旨。
三春桃柳似指物质文明,“清淡天和”,乃古时淳厚之盛境,亦犹Wordsworth 之 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 are no more诗意也。
贰、范围宽广
《石头记》范围之广,已经古人指出。
个中人物,多至五百余人,色色俱备。
个中事实,包罗万象。
虽写贾府,而十足显示当时中国社会全副情景。
即医卜星相字画琴棋之附带论及者,亦可为史料。
如黛玉教喷鼻香菱作诗之法,纯是王渔洋宗派。
其他类推。
前人谓但丁作Divine Comedy一卷诗中,将欧洲中世数百年之道德宗教,风尚思想,学术文艺,悉行归纳。
《石头记》近之矣。
小说材料既多,必须利用神思,将其炮制融化,合成一体,不能生硬杂糅,缭乱堆砌。
譬犹筑室,千门万户,壮丽宏阔之中,一钉一屑,各有定位,全赖匠心经营,安顿布局。
若但将砖瓦木材,积成山丘,则尚非召人居住之时也。
又如机器,个中一轮轴、一螺旋,各有功用,去其一,则全机不能动转。
若仅聚铁片与齿轮,而不相干凑接,则尚不能开工也。
又如庖人治馔,烹调精熟,乃供来宾。
若以米粉鱼肉,成块而未入火者,罗列案头,则无人下箸也。
《石头记》中材料,悉经十分融化过来,非若俗手初学所为,零散掇拾,杂凑成篇,虽以小说号于人,而实类怀中记事册,及博物院标本目录也。
作小说者,见闻广博,材料丰备,尚易得之。
最难能而名贵者,为其人识解之高,能通不雅观天人之奥,洞明物理之原。
夫然后以中正平和之心,不雅观察世事,无所蔽而不陷一偏,使轻重小大,各如其分,权衡至当,褒贬咸宜。
《石头记》之特长,正即在此。
故虽写宝黛等多人之爱情,而读者解得爱情仅为人生之一事,非天下中男女,皆昼夜浮沉情海者也。
虽写王熙凤等之机谋,而见得世中仍有方正之贾政,虔诚之李纨,坦率之湘云,非尽人皆苏、张、操、莽也。
余可类推。
西国晚世小说,个中代价堕落,为人诟病,而有恶影响者,即缘作者仅着眼于一点,所叙无非此事。
或专写婚姻之不美满,或专言男女情欲之不可遏抑,或专述工人之生活,或专记泼皮之得志。
如George Moore,Theodore Dreiser,Zola,Balzac以及托尔斯泰,皆犯此病。
读其书毕,掩卷之顷,常有一种恶感,似天下中,只是一种妖魔宰制,一种禽兽横行,一种机器绊锁,甚为懊丧惶恐,不知所为,皆由作者只见一偏之故。
譬犹人坐室中,欲绘此室之图,则目所应见者,首为几案之位置,墙壁之颜色等。
若其人细心,或视线偶转,而察见屋隅有鼠矢,地板上有蚁缘行。
鼠矢与蚁,固亦属室内之物,然画中似可略之。
若其人忽遂翻箱倒箧,移桌去毡,到处征采鼠矢与蚁,堆积抚玩,而更不知有几案墙壁,纸上墨点散乱,只将鼠矢与蚁绘出,而以名画骄人,冤哉!
嗜痂者纵多,亦不敷为贵矣。
吴宓题赠周汝昌诗、曲手迹
叁、构造谨严
凡小说中,应以一件大事为主干,为枢轴,其他情节,皆与之附丽关合,如树之有枝叶,不得凭空架放,一也。
此一件大事,应逐渐酝酿腐化,行而不滞,续不起断,终至结局,如河流之蜿蜒入海者然,二也。
统统事实,应由因水果,按步登程,全在情理之中,不能无端出没,亦不可以意造作。
事之重大者,尤须遥为伏线,三也。
首尾前后须照料,不可有抵牾之处,四也。
以上四律,《石头记》均有合。
读者自明,不须例证也。
肆、事实繁多
作小说有三大病。
其一,文中插入作书人之议论,连篇累牍,空言呶呶,在每回之开端处尚可,乃若杂置文中,或自诩卓识,或显示博学。
如《儿女英雄传》之论吃醋,嚣俄((Victor Hugo)之Notre-Dame书中,述Gypsy族措辞笔墨之源流,则尤足令读者厌倦也。
其二,将书中人物之生理,讲求过详,剖析过细,叙说过多,而其行事之见于外者,反因之减少,几成生理学教科书,而不类叙事之小说。
大家如George Eliot间不免此。
其三,风景衣饰器皿等,描绘精详,而与书中之人之事,无切要之关系。
如Bernardin de Saint-Pierre 之 Paul and Virginia,专写岛中景象物产是也。
《石头记》均无以上之病。
芜词空话,删除净尽。
描绘人物,均于其言谈举止、喜怒哀乐之形于外者见之。
欲来岁夜不雅观园之支配,则特命宝玉往题对额(第十七回)。
叙怡红院中之陈设,则兼写刘老老之醉态(第四十一回)。
其他年夜家之衣裳装饰,莫不肖其身分,显其脾气。
至如喷鼻香菱之石榴裙,晴雯之雀毛裘,王熙凤素服以擒尤二姐,秦可卿房中陈设精丽,以备宝玉入梦。
凡此微物,均与彼霎时之事实大有关系,非漫作装点,空着色彩者也。

吴宓在西南师范学院任教时,对学生关于《红楼梦》提问的书面回答
伍、情景逼真
《石头记》叙事,情景至为真切,而当极繁芜纷乱之境,尤能层次井然,照料周密,年夜家自见其身分,如第三十三回宝玉受笞一段,是也。
又同作一事,而年夜家之办法不同;同处一境,而年夜家之感想不同。
如第七十四回抄检大不雅观园,第一百一十回贾母之丧是也。
外此则有细腻熨贴之文,如第八回梨喷鼻香院之会,第十九回玉生喷鼻香,第二十一回湘云之胭脂水供宝玉洗脸,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第三十六回绛芸轩刺绣伴眠,第五十七回抚慰痴颦,第八十九回宝玉过访黛玉等,是也。
有堂皇富丽之文,如第五回太虚幻境,第十七、十八回元妃归省,第四十九、五十回赏雪,第五十三、四回年节等,是也。
有奇骇惨痛之文,如第十一、二回贾瑞之去世,第六十五及六十九回尤二姐之去世,第七十七回晴雯之去世,第九十七及九十八回黛玉之去世等,是也。
别的种别尚多。
而插科打诨,俗趣雅谑,佳者尤不可胜数。
如第二十二回贾环所作字谜,元妃猜不出,此谜乃口语诗中之上选也。
陆、人物生动
《石头记》中人物,维妙维肖,而均合乎人情;其性行体貌等,各各不同,而贤愚贵贱,自合其本人之身分。
且一人前后言行符合,无抵牾之处。
人数既众,于是有比较,两两相形,以见别异。
如宝钗与黛玉及迎春与探春、惜春,是也。
又有陪衬,如袭人为宝钗影子,晴雯为黛玉影子,是也。
又至善之人,不免有短处;至恶之人,亦尚有长处。
各种才具性子,有可兼备于一身矣,如王熙凤能办事,又善谐谑,是也。
有必不能兼者,如贾政不能诗,是也。
按以上各层,英国大小说家Henry Fielding在所著Tom Jones书中论列已详,后人更多阐发,而《石头记》均符其例云。

文章节选自《红楼梦新谈——吴宓红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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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谈——吴宓红学论集》

吴宓 著,周绚隆 编

2021年9月出版
吴宓是二十世纪有影响的红学研究者和受欢迎的《红楼梦》传播者。
他提出《红楼梦》有作者自写成份的“自况说”,并以比较文学的视野评论《红楼梦》的艺术特点。
他曾经在国内外举办多次红学讲座,是较早将《红楼梦》推介到外洋的学者之一。
由于各类缘故原由,他的红学著述此前并未系统整理出版。
为了便于当代读者理解他的红学不雅观点,本书尽力将他的红学著述汇为一辑。
吴宓的红学不雅观点,既见诸其所揭橥的论文、书评,也见诸其日记、书信,有些附近的不雅观点在不同场合也会有不同的阐发。
本书主体收录了吴宓有关《红楼梦》的论文、书评、讲义等,附录则摘录了其日记、书信中与《红楼梦》有关的笔墨,可以与主体笔墨相互补充。
此外,吴宓曾想模拟《红楼梦》写一部空想小说《新旧姻缘》,但只揭橥了第一回。
这是他受《红楼梦》影响进行的一种创作考试测验,为便于读者从更宏不雅观的层面理解他的红学不雅观点,亦将其收入附录。

吴师长西席喜读《红楼梦》,他认为,《红楼梦》不仅是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而且是一部门析人生哲理之书。
他研究《红楼梦》,既不同于索隐派,也不同于胡适的考证派,也不同于建国往后的“新红学”。
他结合中国文化的传统,利用西方文学理论与哲学思想阐释《红楼梦》。
我常常听他讲《红楼梦》,妙绪纷披,发人深省。
—— 缪钺
吴师长西席指出《红楼梦》因此墨客的心眼与代价不雅观来看社会人生的伟大著作,无与伦比。
—— 周汝昌
在教室上评论辩论《红楼梦》时,师长西席对书中的全部诗词都能脱口而出,背诵如流,这时候听者也以为起自己仿佛是沉浸在个中。
那真可以说是一种精神的享受。
—— 何兆武

国流开平装(左)、卷首插图(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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