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瓦房朴实、简约,造价低廉。
建筑瓦房不须要费钱请设计师专业绘图,也不用高薪聘请建筑师精心打造。长方形与三角形的大略组合,便是瓦房神奇的建筑草图——等高的四道长方形的砖墙,合围成瓦房的“下宇”;相同的两个长方形的房坡,公允地搭成一个等腰三角形,立于“下宇”之上,构成了瓦房的屋顶。“屋顶”与“下宇”自然的结合,便是瓦房的整体了。三间瓦房座北朝南,背阴旭日,作为主房,名曰:“堂屋”。一间或两间座东朝西的较“堂屋”低矮的瓦房,作为偏房,称作“灶房”或“牛屋”。大多不修院墙,不扎竹篱,不管家里有人无人,门户早晚洞开着,不设防。那年月,天下无贼。这,便是故乡人约定俗成的住宅模式。当地的泥匠、木匠彷佛成“屋”在胸,盖起房来得心应手。土窑烧制的灰色的砖瓦、白色的石灰,自家宅地上房前屋后土生土长的榆木、槐树等木料,便是建造瓦房的紧张质料。昂贵的钢筋、水泥、铝合金……在这儿排不上用场。起房盖屋,是乡亲们的一件大事,无人敢不当一回事。瓦房,总是在深奥深厚而悠长的川江号子们般的夯歌声中,拉开建造的序幕;也总是在吆五喝六的热烈的落成酒宴中落成竣工。未收分文工钱的匠人,醉倒在家门口。
故乡的瓦房,灰(青)色为正品,它色为杂牌。
灰色的砖头,砌成墙壁;灰色的瓦片,铺就房坡;灰色的砖、瓦又建筑出卧龙一样的屋脊,两头是土窑烧制的灰色的赝兽,维妙维肖;翘起的檐角,凌空欲飞。泥巴与碎麦桔杆调和而成的碾子泥,是瓦房内粉的“底色”,白石灰涂在上面之后便完成了室内“装修”。夯实的土质地坪,光而不滑,磨而不擦,凉而不冷,适宜孩子们在上面摸爬滚打。土里土气的孩子,格外的结实、健壮。瓦房谢绝化工质料,是隧道的环保型宅第。
故乡的瓦房,低调、古朴,又不失落倔强和文雅。
瓦房温良恭俭,不喜好人为地拔高成摩天算夜楼,造诣“志存高远”的浮名。瓦房与邻为善,从不为自己出人头地而贬低左邻右舍,它们入乡顺俗小户低门,大都高不过丈五,方便平头百姓们随意进出堂屋灶房门,免得爬低上高,摔伤胳膊扭伤腿。高大的土著乔木纷纭撑起硕大的绿伞,环抱着谦善的瓦房。荫凉在瓦房周围凑集,飞鸟在瓦房身边联欢。瓦片鱼鳞般在房坡上铺排着,犹如接管元帅校阅阅兵的兵士方阵,任选角度去核阅,都是成排成行整洁的行列步队;纵横交错的瓦缝,犹如锦帛上井井有条的丝缕。褐色的瓦松,削尖脑袋冒死钻出瓦缝,亭亭站立成守望四季的小松林。涂料厚的苔藓染绿老瓦,彰显出眇小的原始植物令人惊叹的强大生命力。苔藓又似暗绿斑斑的铜锈,凝固着岁月沉淀的沧桑。活气发达的瓦松和苔藓,彷佛向众人诉说:干涸的瓦坡,不是生命的荒原。
故乡的瓦房,仁慈而博爱,温和又多情,活像母亲。
瓦房冬暖夏凉,宽敞又通亮,透风而气爽,用不着空调和暖气。瓦房宜人居住,也宜畜、禽杂居。城市的高楼是人类的蜂窝,常常紧闭的门窗总是把飞禽走兽这些人类的良朋拒之门外,徒留隔阂和冷漠。农夫,在瓦房里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燕子秋去春归,回还旧巢。常开的门户,方便它们早晚飞进飞出,在堂屋屋脊或大梁上的窝巢里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无人打扰。灰色的土鸽、苍色的麻雀,也安巢于三尺屋檐下,心安理得地过着安然的“平民”生活。勤恳而淳厚的黄牛,住进被称为“牛屋”的偏房,享受“人”级报酬。夏季大树下的荫凉里,冬天旭日的山墙边,虚设着村落庄人无桌无椅、不请自去、自带茶饭的“地摊”饭场。各吃各的人们在饭场里七嘴八舌地传播着:雇主长,西家短的闲话,“出老爷儿下雨收芝麻”的农谚,牛郎织女的古老传说,尼克松访华的国际新闻,林彪坐飞机叛逃被导弹打下来的小道,穰东镇王老五的闺女跟牛经纪私奔的流言蜚语……觅食的鸡禽,圆睁着期待的双眼,在饭场里四处搜索着、争斗着,凑着热闹。瓦房呵,人、禽、畜在此和谐共处,睦邻友好,是多么憧憬的村落庄宅第!
春暖花开的日子,坐在院里品尝柳叶儿泡就的“绿茶”,欣赏身着正牌“年夜制服”的小燕子们欢畅的载歌载舞,就不会对寒潮心有余悸。雨后的夏夜,安卧在床上,听——村落庄坑塘里呱呱的蛙鸣,起伏如潮;湿地泥下的蚯蚓“吱吱”作声,低吟浅唱。这喧而不闹的村落庄特有的“催眠曲”,会使劳累一天的人们安然入梦。黄叶飘零的秋日,信步庭院,从如龙的瓦房屋脊和飞起的檐角上边仰望天空,天是那样湛蓝幽远,再揉眼睛,再调“焦距”,也无济于事。唉,人的目光如此短浅!
云彩是那样洁白,胜似天山的雪莲;又是那样的清闲,去留自若,飘忽不定,让神仙妒忌。清冷的秋夜里,坐在门前的石凳上,举头从柳梢上望玉轮,玉轮是那样的皎洁朗润,上面桂影婆婆,玉免如脱;又是那样的寒冷和寂寞,月奶奶白发苍苍,自个儿捣药,一声不吭。嫦娥长袖独舞,冷风凄凄,清泪千行——悔不该贪恐怕去世偷吃永生不老药,落得个流落月国异域悲惨了局。哦,瓦房母亲,你给童年的我多少的安慰,多少的遐想!
故乡的瓦房,宽厚而大度,冷峻又倔强,活像父亲。
如山岭般陡峭的瓦房屋脊,公正地把装满雨雪风霜的沉重岁月放在双肩般的房坡上,泾渭分明;如父亲微驼的背一样略凹的房坡,用铁一样平常的威严,果敢地将阴冷的冰雪,拒之屋外。雪天闲适的乡亲们,得以在暖室里围着热气腾腾的盆火,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炸豆子闲侃,一边做着明年“枕着馍馍睡”的白日美梦。做饭的时辰,草烟从灶房烟囱里袅袅升起来,晕忽忽的游荡,好象一群贪玩的孩童,趁父母不把稳,悄悄溜出家门到雪窖冰天里玩耍。雪地里,白皑皑的瓦坡撑起的远村落近落,村落里老榆树上点缀着的鸦窝鹊巢,连同一望无际的白皑皑的野外,共同完成了对北国村落庄苍凉而凄美的冬季风光的最简约的勾勒,最宝贵的掠影。若以平房或楼房更换瓦房,让白雪隐于平坦宽广的屋顶,则这“风光”和“掠影”将大为损色。
太阳出来的越日清晨,瓦房屋檐下每每悬挂起一排精细的冰棍儿,它阐释着滴水成冰的针言并非矫揉造作的“忽悠”,印证着冬阳化雪驱寒进程的困难、悲壮。村落民们无不惊叹和喜好这些老天爷赏赐的艺术品。冰雪不但给人以寒冷和惩罚,也给人们启迪和快乐。
故乡的瓦房,庄严、肃穆、深邃,不容陵犯、轻渎。
瓦房,是百姓平民栖居的家园,世袭的领地。“上屋子揭瓦”,是大逆不道的行为。灰色的瓦房,有着与生俱来的肃穆品质,凛然不可陵犯的庄严本色,不容质疑的深邃气质——天空是深邃的,它呈现出“瓦”蓝的玄奥色彩。正是瓦房具有的这种庄严、肃穆、深邃的本色、品质和气质,才是它成为神秘而威严的寺院(古刹)寺院的渊源。不是么?占尽天下名山的寺院寺院,供奉着各路尊神,气宇轩昂,都是纯洁的灰色瓦房模样形状,无一例外。它们与百姓的瓦房一脉相承,是田舍瓦房的“极品”而已。肃然起敬,虔诚膜拜,是瓦房的殊荣。
故乡的瓦房,稳健又不失落浪漫。
遮风挡雨,是瓦房的天职;御寒保暖,是瓦房的义务。不怕雨雪风霜,不怕闪电惊雷,固若金汤。这,是瓦房的稳健。而雨中那屋檐滴水姿态的神奇多变,又是瓦房的浪漫。春天,小雨毛毛,瓦房屋檐滴水如断线珠子般纷至沓来,有序地敲打地面,敲打出一串微型的金沙滩,敲打出“房檐滴水点点照”的农谚,敲打出“春雨贵似油”的喟叹。这环境如古铮声声徐来,弹奏出春江花月夜的绵长情思。夏天,暴雨倾盆,瓦房屋檐滴水如注,轰然汇成壮不雅观的飞瀑,檐下的地面被冲刷出一串贯通的小潭,潭水旋转着,淘洗着,咆哮着,横溢着,天昏地暗。这环境犹如在剧院聆听激越的交响乐《黄河大合唱》,听众人人壮怀激烈,恨不得金戈铁马齐上阵,马踏五营斩将夺关,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
秋日,锥雨绵绵,瓦房屋檐滴水细水长流,冷风中斜织成质地稀疏的雨帘,飘摇出一帘幽梦。帘外那些弱不禁风的柳树,凄风苦雨中可怜地抗争。这环境如一人独自徘徊于清冷的河岸边,听着远楼飘来的二胡独奏陕北民歌《兰花花》哀怨缠绵的曲调,不禁怆然泪下,向隅而泣。
优雅的水点,洒脱的水线,旷达的瀑布,整洁、平衡、平均,摇荡多姿,生动真切。这,便是瓦房屋檐在雨中匠心独运的精品。那些自傲的平房或楼房们的屋檐,则无论雨水之冷暖、大小、强弱,其滴水总是不伦不类、无章无法、无情无趣;与瓦房的屋檐滴水比较,不可同日而语矣!
瓦房,我故乡的瓦房呵,你是我心中——
一座村落庄建筑的古典,一件渐近博物馆的文物。
一道渐远的素描风景线,一个渐浓的村落庄情结,一份挥之不去的无奈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