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儿还真说对了。拴拴随着她打听收容所找到 城西南角的一个收容所的时候 ,正是吃晚饭喝糊糊 汤的时候。六七十个被收容的托钵人排队打汤 ,一个 穿蓝色制服棉袄的干部站在打汤的地方说 :吃完饭 ,你们就安歇 ,来日诰日送你们回通渭去。
收容所设在了一家私人的庄子里 ,有两排平房 ,还有两三间土坯旋砌的土窑。这里只有几个民政局的干部 ,还有雇来做饭的和帮忙事情的几个城 镇居民。这个收容所是专为收容托钵人而设置 的 。
一人一碗谷子面的糊糊汤喝完 ,托钵人们就被赶进了土窑 ,门外上了锁。托钵人们拥挤着在铺了麦草的地上过夜 ,没有炉子取暖和。好在风刮不进来 ,又 都是风餐露宿惯了的 ,没有人喊冷 ,只有呻唤声 , 咳嗽声 ,且逐渐沉着下来。
有一件事姐姐没说对 :没有什么汽车。第二天 早上起来 ,民政局干部就叫大家排队。还是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人喊 :走了 !
走了 !
排好队 !
有人叫 唤起来 :不给些吃的吗?蓝色棉制服说 ,走 ,联系好了 ,在前头路上用饭 !
有人说给上些吃的嘛 ,不 用饭能走动吗?蓝色棉制服说 ,走 ,少废话 !
给上 些吃的 ?给上些吃的你们腿攒劲了 ,跑了 !
另一个 事情职员大声喊 :放心走 ,饿不着你们。背着粮哩 !
人们看时 ,几个身体有劲的托钵人背着面口袋跟在一个干部后边走出大门去了。
人们彷佛放心了一些 ,不吭声了 ,随着这两个民政干部走出院子。什么样的人都有 ,五六十岁的老汉 ,老婆子 ,中年男女 ,十来岁的娃娃 ,夫妇领着孩子的。共同的特点是衣着褴褛蓬葆垢面 ,神色 蜡黄 ,很多人有棉袄没有棉裤 ,出了院子冷风刮来 ,人就索索地抖起来。 民政局干部的担心是多余 的 ,走了不长一段路托钵人们就拉开了间隔 ,零零散散了 ,但没有人逃跑。看来 ,这些人不论是志愿还 乡还是被迫回籍 ,都是听话的。有些人身体很弱 ,但挣扎着努力前行。
押送这些人的统共五六个人 ,一开始他们都很 负任务 ,不断地喊叫跟上 !
快跟上 !
本日走到华家岭呢 !
到那儿就有汽车了 ,把你们送回家去 !
后来就都不吭声了 ,和托钵人们混在一起走 ,由于他们也 看出来了 ,这些托钵人都是想回家过年的 ,也都走得 很努力。
拴拴和一个中年人走在一起。清晨一出窑门 , 民政局干部就把姐姐喊出去了 ,叫姐姐背上些粮食 ,前边走。昨天一进收容所 ,管理干部就认下她 了 ,认为她自觉来收容所的 ,可靠 ,她的身体也高也强壮。她便把弟弟请托给了昨天认识的一家人。
昨天晚上喝完了汤在土窑的麦草上躺着的时候 ,姐身旁坐着个女人 ,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那女人是百口出来要饭的 ,一个男人在阁下躺着 ,还有 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在两人中间坐着。那女人看他俩 是新来的生面孔 ,就问姐 :你们是哪达人?姐回 答 ,通渭第三铺人。又问哪个村落?姐说槐树湾。一 听是第三铺槐树湾的人 ,那个男人翻身坐起来问 , 槐树湾?槐树湾谁家的?姐说我大叫那永福。那人 叫了起来 :那永福 ,你是那永福的丫头吗 ?你认得我吗?姐姐摇了摇头反问你认得我大?那人说 ,怎么不认得呢 ,我是袁家沟的何家嘛 ,离槐树湾十一二里路嘛。我还去过你家。你家有爷爷奶奶 ,还有你大你妈 ,有两个丫头。姐姐纠正他 :三个丫头。 那人说 ,两个 ,那次到你家 ,你大说的两个 ,还有个男娃。姐说 ,男娃便是我这个兄弟 ,可丫头是三 个 ,我还有个碎妹子哩。男人说是吗?你碎妹几岁了 ?姐说五岁了。那男人说 ,那就对着哩 ,我是五 六年前去的 ,你碎妹还没出生哩。唉 ,日子过得真 真快 !
那年我是做啥呀 … …对了 ,那是我家的牛跑了 ,我到槐树湾的山沟里去找 ,回来渴了 ,想喝口水 ,进了你们家的。以前就知道你大 ,也见过面 , 没说过话。那次见了 ,就认识下了。
昨晚那人还问了姐许多话 :为啥出来要饭?都 到哪些地方要的 ?姐逐一回答了 ,那人不断地叹 息 ,嗟叹人生无常 ,嗟叹世事艰辛。
由于谈得热火 ,清晨民政局干部把姐叫去背粮 ,说背粮的要前边走 ,姐就把拴拴请托给这家人了。姐说 ,何大大 ,我前头走了 ,收容所叫我背口 粮呢 ,便是大家路上吃的。你把我兄弟领上。
托钵人们出了会宁城 ,先是沿着通(渭)会(宁)公路走 ,后来就分开了公路 ,沿着田间小 道 ,沿着村落道 ,顺着河谷 ,爬坡翻梁前行 ,向着高 耸的华家岭方向。有些人喊起来 ,怎么不走正路呢?民政局干部说 ,走捷路呢 ,本日要赶到华家岭。
这一走就走了半天 ,到饭时候已经走进华家岭 的群山之中了 ,周围都是白雪皑皑的山梁 ,民政干 部还催着大家快走。托钵人的军队拉开了间隔 ,稀稀 拉拉有二三里长。有些人走不动了 ,喊腿痛 ,喊饿了 ,但民政局干部说 ,再坚持坚持 ,到王家寨子吃 饭。
拴拴不知道王家寨子在哪里 ,只是咬紧了牙关 随着走。
终于 ,太阳滑过分顶了 ,托钵人的军队走进了王 家寨子 ,一个旭日的山坡坡上的一片村落落。先期到 达的一个干部在村落口路上站着 ,呼唤后边走来的人 :
到这边来 ,到这边来 ,在这个庄缓一下 ,喝汤。
先期到达的托钵人们已经在烧汤了 ,分在两户农 民家里。那拴拴进去的一家恰好是姐姐烧汤 ,已经 烧熟一锅疙瘩汤了。农人家的锅小,烧了三四锅, 人们才吃饱。——这一顿饭还真吃饱了 ,民政局干 部知道本日的路远 ,还都是上坡 ,舍得下面 ,疙瘩 汤里有许多指甲盖大的面核核。
先喝完汤的人 ,民政局干部催着叫先走。托钵人 们分成两三拨出发了。姐姐叫拴拴还是随着那个袁家沟的中年人走 ,说到华家岭收容所见面。姐姐还 要给没喝汤的人烧汤。
那拴拴随着人走 ,路越来越难走 ,一个劲儿钻 ,爬坡 ,有些地方小路被雪埋掉了 ,民政局干部领着他们走 ,雪有半尺厚。后来上到华家岭了 ,沿 着山梁上平坦的公路走。公路南北方向 ,公路上汽 车轧出的辙印层层叠叠。风大极了 ,也冷极了。刮 的西北风。
这时候天已经薄暮了 ,那个中年人说还有十多 里路就到新站了。那拴拴前后旁边看去 ,他们走的 这道山梁最高 ,两边的山都矮。云彩在他们脚下 , 太阳也在脚下 ,太阳在云彩里藏着 ,把云彩烧红了。
又走了五六里路 ,太阳从西边的云彩后边消逝 了 ,他们前方的公路边上涌现了一个村落落。这个村落 庄不小 ,有些房顶的烟筒冒着淡淡的蓝色烟雾。这 是麦秸、谷草燃烧的烟雾 ,它和城镇的烟筒里冒出 的黑烟不一样。蓝烟一出烟筒就像被扫帚刷地扫掉 了 ,消逝了。华家岭的风太大了。风把拴拴的两条 套着穿的单裤刮得哗啦啦响。虽然他的脸已经冻木 了 ,但还是被风打得疼痛难忍。
娃娃 ,你现在阿么办哩?我们不走了。
走到那片村落落阁下了 ,那个中年男人站住了说。拴拴不明白他的话 ,看他。他又说 :
我实在走不动了 ,这达有个熟人 ,我们要到这 里站一夜去。你是往前走呢 ,还是在这达等你姐呢 ?
拴拴听明白那男人的话了 ,溘然就觉到了骇怕。从会宁城出来 ,姐走在前头 ,吃过中午饭姐留 在后边给人烧汤 ,现在 ,姐还落在后边很远的地方 ,而他们前后走着的人一个也看不见了。这个人 说他们要到熟人家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天已经黑下来了 ,旁边看出去都是深沟 ,深沟 被夜色填满了 ,犹如万丈深渊一样恐怖。他的前面 是一座黑洞洞的山头 ,脚下的汽车轧下的辙印往那 个山头爬去。
娃娃 ,你往前走吧。这里是老站 ,往前五六里 便是新站。收容所在新站 ,前边走的人都到新站去 了。那人又说。
拴拴一点儿都不明白这个人说的老站新站是什 么意思。还在明清时期 ,华家岭上的这条铺满积雪 的道路 ,便是中原通往定西、兰州的必由之路 ,无 数的商旅马帮、左宗棠征伐甘(肃)新(疆)的大 军就从这儿走过 ,这儿形成了盛极一时的驿站和兵 站。 民国二十六年 ,国民政府出于计策的须要 ,开 始建筑和拓宽这条驿道 ,二十九年贯通的西(安)兰(州)公路在老驿站南边三公里处建立了汽车 站 ,建筑了很高等的招待所 ,苏联援华战役物资经 由此处运往抗日前哨 ,中心大员和地方官员来往于 东部和甘新青之间也要在此处落脚住宿。拴拴又一 次回顾走过来的茫茫雪路和展望黑楚楚的出路 ,心 都抖动起来 :大大 ,你把我领上吧 ,我跟你去蹴一夜。
中年男人也转头和前瞻了少焉 ,很难堪的样子 说 :那就走吧。
那一家人进了一个土墙土房的院落。主人烧汤招待 ,也给拴拴舀了一碗 ,但是睡觉时难堪了 :主人家就一盘炕 ,主人家两个大人两个娃娃 ,客人两个大人一个女子 ,打垮置睡把一盘炕挤得满满的。 中年男人就说拴拴 :你就在地下蹴着吧。
拴拴在地上蹲了一下子 ,华家岭上没有取暖和炉 子的田舍屋子跟冰窖一样 ,冻得他实在睡不着 ,便央求主人 :老大大 ,叫我在炕旮旯上蹲着吧。我不占地方 ,就蹲着。
主人不忍心了 ,说 ,上来吧。
拴拴上了炕在炕旮旯里蹲下 ,但后来主人客人都睡着了 ,他也睡着了 ,歪着头 ,不知不觉就躺倒 。
清晨起来 ,主人不做饭 ,客人也自觉 ,说 , 们到收容所吃去。拴拴就随着出来了。拴拴已经习 惯和姐姐分开过夜了。他们在要饭的日子里 ,每走 进一个村落落 ,都是分头要饭——这样可以多要一口 馍或者一口汤 ,因此 ,常常各清闲给馍的人家睡觉 ,然后第二天清晨在村落口碰头。但是 ,这天走到 新站附近的时候姐姐在街口站着 ,一瞥见他就发火 了 ,就像刚出来要饭的那一天对待二姐一样 :你到哪里去了 !
他说 ,跟这个大大在人家屋里蹴了一夜。 姐姐啪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我给你说过没有 ,在收容所等我 !
他不吭声。姐又说 :你把我吓去世了 !
我当成你叫狼吃了 !
怕你在路 上冻去世了 !
我等到半夜不见你 ,天不亮又在这儿找 你。
拴拴不辩驳 ,他知道姐为他操心了。这时那个中年妇女说话了 :
你不是请托给我们了吗 ,我们能把你兄弟撇了 吗 ?
姐又高兴了 ,赶紧从手中的提笼里摸出个馍给拴拴 ,说快吃 ,饿坏了吧 !
还在从会宁与靖远县的交界处往回返的路上 ,在会宁北川的甘沟公社的一个村落落里 ,进了一个庄 廓 ,一个人也没 ,家搬空了 ,但在一个房角上创造 了几捧秕胡麻 ,里边也有许多雀粪和老鼠屎。拴拴 和姐把粪拣出去把胡麻拿上了 ,又在一户有磨的人 家磨碎了 ,又在一户给了两碗甜汤的人家搀上汤烙 成了馍。这些馍他们舍不得吃 ,说带回家给娘和奶 奶吃 ,还有妹子。他们姐弟两人要饭每天能吃上些 ,身体已经强多了 ,饥饿感减弱了 ,能存住馍了。几个人回到收容所。进门的时候 ,头天管他们 的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民政干部问姐姐 :丫头 ,找着你弟弟了 ?
姐高兴地笑着回答找着了。然后 ,姐就跑到灶房烧汤去了。姐勤快 ,到了哪儿都帮人干活 ,人都喜好 ,都乐意呼唤她。
一人两碗汤喝完了 ,人们都挤到收容所的办公 室门口 ,问汽车啥时来?还在会宁收容所的时候 , 民政干部就讲了 ,会宁城里雇不上汽车 ,到华家岭 汽车站再找车 ,那里是枢纽站 ,班车多 ,谁去那儿 都可以坐上车 ,车票钱收容所出。但这时华家岭收 容所的一个警察说话了 :这么厚的雪 ,哪个司机敢 出车?今儿个尾月二十九了 ,能走动的就自己走 ,走上回家。走不动的等着看 ,看来车不来车。很多 人哭开了 :这么厚的雪 ,怎么走到家呀 ?
很多人走了 ,他们回家过年的心切 ,他们也心里清楚 ,路上雪太厚不会来车的。拴拴姐没动弹 , 她帮着灶上的炊事员和会宁来的管炊事的干部把锅碗整顿洗净了 ,跟会宁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干部说 ,我兄弟小 ,昨天走了一天 ,腿肿了 ,你照顾一 下 ,叫我们缓上一天 ,也等一下车。有车我们坐车 ,没车我们来日诰日走着走。蓝色棉制服说行哩 ,晚上你还给我们烧汤。
华家岭收容所是正式的收容所 ,有警察 ,有民政局干部 ,屋子里有炕。这天华家岭的管理干部安排拴拴和姐和其他的娃娃们睡在炕上 ,大人们睡在 地下。半夜里 ,拴拴身旁睡的一个小娃娃没气了 , 没人往外扔。 门从外边锁着的 ,谁也出不去。清晨 管理干部开门进来 ,看去世娃在炕上躺着 ,把一个大 骂着叫抱出去撇了。那人撇完去世娃回来 ,管理干部说 ,本日三十了 ,车肯定是来不了啦 !
做饭的也 回家过年了 ,没人烧汤了。你们都自己走 ,想办法回家吧 !
本来剩下的人就不多了 ,离开收容所走了一阵 ,出了新站 ,拴拴和姐身边也就剩下袁家沟的那 一家人了。雪厚得很 ,走起路来特殊吃力 ,只听见咯吱吱的脚步声 ,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还有寒风的 啸叫声。拴拴和姐与那家人没有走散 ,是由于两家 都住在第三铺公社 ,相距很近 ,动身之前两家人 就说好的 ,一搭儿走。
他们走的是华双公路。这是一条以华家岭新站为初始站 ,通过马营公社所在地马营镇 ,再经由锦 屏公社、通渭县城、碧玉公社 … …进入秦安县再去陕西省双石铺的跨省公路。从华家岭新站到马营镇二十公里 ,山大沟深 ,汽车路就在高高的山梁上逶 迤旋转一起下坡。
他们操持这天要走到锦屏公社的坡儿川 ,统共是距新站三十多公里 ,但是走了不到十公里 ,那个男人就走不动了。婆娘娃娃们停下来等。等他跟上来时 ,瘦瘦的脸黄腊腊的 ,鼻梁上一道白印印直通 到额头上。缓一下再走 ,男人又掉队了 ,几个人站 下来又等。这样数次 ,那男人站下来喘息 ,说 :弗成了 ,我走不动了。
拴拴的姐有点焦急 :这么走 ,啥韶光能到家 ?
那妇女也是黄渣渣的神色 ,也是走得气喘吁吁。看出拴拴的姐不耐烦了 ,替丈夫阐明说 ,饿的 ,前天一个猛子走了八九十里路 ,乏劲没缓过来 ,本日一口汤也没喝上。拴拴姐说 ,强挣着走这梁也要走下去 ,到马营再缓着。
那妇女说 ,实在是饿了。
拴拴姐说 ,哪一个不饿?要强挣着走嘛。
那妇女说 ,丫头 ,男人比不上女人娃娃 ,饿起来饿得劲大。
拴拴姐说 ,这咋办呢 ,才走了十几里路 ?
拴拴姐说完这话 ,扭过脸去朝着山梁旁的深沟 看着 ,心里想这事该如何处理。很快地她就在心里 作出了决定 ,就弯腰放下胳膊弯儿上挎的提笼儿 , 又摘下挎在肩上的一个面口袋。 自打从会宁县城出来 ,这两天又背粮食又烧汤 ,她和民政局管炊事的 那个干部混熟了。昨天晚上烧汤的时候 ,那个干部 把八九斤谷子面连同装面的口袋递给她了 ,说丫头 ,来日诰日食堂就不烧汤了 ,我们也要回会宁家里过 年呢。这几斤面你拿上 ,领上你的兄弟回家去。当 时她快乐得脸上都放光了 ,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大大 说 ,你拿回家去吃嘛。那个干部说 ,丫头 ,这是公家的 ,你拿走没紧要 ,便是预备下叫你们吃的嘛。 我拿回家可就犯缺点哩 ,可不敢拿 !
她接过面粉之 后 ,昨天在灶房里就找了根麻绳扎紧了袋口 ,另一 头扎在面袋底上 ;本日上路的时候 ,麻绳搭在肩膀 上 ,面口袋吊在腋下 ,就像是挎着个书包。她再把 提笼儿挎在胳膊弯儿里挡住人们视线 ,于是 ,不盯着看的人就创造不了她背着八九斤面粉。
昨天往口袋上拴麻绳的时候 ,她还把提笼里的 几个胡麻面馍馍也放进面口袋里去了。此刻她背对 着那一家人解开了袋口上的麻绳 ,伸进手摸出一个 胡麻面馍馍来。馍馍上沾了些灰黄色的谷子面 ,她 抖了抖 ,另一只手伸进去把馍馍上粘着抖不下来的 谷子面抹进面口袋 ,转过身把馍馍递给那个男人说 : 你把这个馍馍吃上。
一开始那个男人没太在意她的举动 ,当她解开 口袋抹去馍馍上的谷子面的时候 ,那个男人的眼睛 才把稳起她的手来。她把馍馍递过去 ,男人的手就 抖得啪啦啦的接住了。嘴里说了一句很感激的话 :丫头 … …大姐姐 ,我怎么报答你哩 … …
拴拴的姐姐说 ,报答啥哩。你吃上了我们赶 路。
那男人手抖得厉害 ,把馍馍举到嘴上。一开始 他伸了一下舌头 ,想舔一下粘在馍馍上的谷子面 , 但他的嘴干 ,他便伸着舌头舔了一下牙齿 ,又舔了 舔唇 ,然后才用舌尖尖舔了一下馍馍上的谷子面粉。
生谷子面有点甜味 ,他的舌头在嘴里迁徙改变着 , 转了良久。他一定是品出了甜味 ,且永劫光地品味着甜味 ,喷鼻香味。接下来他就三口两口把胡麻面馍馍 吞进肚子去了。胡麻是榨油的材料 ,喷鼻香得很 ,且滑 润不扎喉咙。只是他吃得太猛了 ,噎住了 ,他闭紧 了嘴伸着脖子鼓着眼睛咽下去了。
唉 ,喷鼻香得很 !
后来他说 ,并且舔了舔手指头。
出门要饭的后一阶段 ,由于每天能要上饭 ,拴拴和姐姐的饥饿感已经不那么强烈了 ,以是那男人 吃胡麻面馍馍的时候 ,他们两人悄悄地站着看那人 的吃相。那母女两个人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待那 人吃完了 ,姐像是可怜自己一样嗟叹了一声 :唉 ,遭的这罪 !
她转身弯腰准备系口袋 ,接着走 ,但这时那个 妇女说了一句 :
大姐姐 ,把你的馍给我的丫头也给上一个。
拴拴姐姐看了她一眼 ,说 ,这馍馍我是给我娘我奶奶存下的 ,自个儿都舍不得吃。 那妇女说 ,给上个嘛 ,大姐姐。
那个和姐姐年纪相仿的丫头也说 :大娘娘 ,给 上个馍馍。
啊呀 ,这种声音拴拴太熟习了——离家要饭的 第三个傍晚 ,那是在沙家湾附近的一个村落庄里 ,姐 姐便是第一次这样要饭的 :大奶奶 ,给上些吃的。
溘然 ,拴拴就热泪盈眶了 ,说姐姐 :
你就给他们一个嘛。
姐姐瞪了他一眼 ,像是生气了 ,但是略为停顿 一下 ,又弯腰从面口袋里取出个馍来 ,掰成两半 , 分头给了那母女俩。 口袋里还剩四五个馍了 ,姐的 手伸进去模了好久 ,取出一个小点的 ,像小娃娃的 手掌那么大那么薄的 ,跟拴拴说 :你把这个吃上。
拴拴说了声给娘留着 ,转身走起来。他这几天 特殊想娘 :自己和姐姐能要着吃上馍馍 ,能要着喝 上面汤 ,能要着吃上洋芋 ,可娘和奶奶在家里吃的 什么 :草胡子根 ,荞皮 ,麦衣 … …他跟娘跟姐姐曾 经把苞谷秆秆切碎炒干 ,放在磨子上推。苞谷秆秆 进不了磨眼 ,娘用一根柳树枝子往下捣。苞谷秆秆 磨成粉吃 ,扎嗓子 ,的确咽不下去 … …
拴拴才走出十几步远 ,就听见姐姐短匆匆地尖叫 了一声 :拴拴 !
他扭脸今后看 ,一下子惊呆了 :那个男人捉住 了姐姐手里的面口袋 ,姐姐用力往回拽 ,那男人就 是不松手。提笼儿在附近的雪上横着。
姐 !
他叫了一声。
姐一边夺一边喊 :
快过来 ,我们一起夺 !
他反应过来了 ,噔噔噔跑过去。这时那男人已 经扑倒在地了。那个男人身材虽然高大 ,却是虚弱 ,没力气 ,但扑在雪窝里之后 ,还是捉住口袋不 放 ,姐夺不下来。拴拴跑过去拉住了姐的胳膊 ,往 回夺。那个妇女也扑上来了 ,她怕男人捏不紧口袋 ,干脆双手也捉住了口袋。于是涌现了这样的局 势 ,八只手捏着面口袋往两边拉 ,且拴拴和姐姐占 了上风 :他们两人比那一对中年夫妇有力 ,那两个 人随着他们姐弟两人的倒退而往前滑动。那个丫头 在一边站着 ,惊呆了。
猛的那个妇女喊起来 :把剪子拿来 ,戳烂 ,戳烂了咱吃 !
那个手足无措的姑娘说 :人家攒劲 ,把你打去世呢 !
那妇女发狠道 :拿来 ,赶紧把剪子拿来 !
拴拴和姐以为那妇女恐吓她们 ,没当回事 ,一 起用力夺口袋。不料那丫头还真拿了个剪子来 ,狠 劲儿往面口袋上扎了一剪子。结果 ,嘶啦一声响 , 顺着剪子扎破的地方面口袋断成了两截 ,八九斤谷 子面粉噗的一声洒了出来。 由于双方用力很大 ,面粉在雪地上洒了一大片。
拴着面口袋的麻绳没断 ,一头在拴拴姐姐手 里 ,一头在那个妇女手里。
拴拴和姐姐惊呆了 ,对方的两个人也惊呆了。 然而双方很快就复苏了 ,姐姐去拾那几个胡麻面馍 馍 ,馍馍却被那个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先搂在怀里了 ,用胸膛压住了。姐姐改变了主张 ,跪在地上捧 面 ,但是捧了一捧 ,捧在手里还没地方放。后来她 摘头巾想把面放在头巾里 ,可手冻僵了 ,一时又解 不开脖子底下挽住的疙瘩。她又急又气 ,呜呜地哭 ,骂了起来 :
瞎熊 !
你们一家人都是瞎熊 !
说下的一搭儿回 家 ,你们夺我的粮食 !
你们一家人都这么瞎账 !
姐姐终于解开了头巾 ,铺在地 ,捧面 ,但捧起 来的却是面和雪的稠浊物。面撒得太薄宁靖均了 !
姐姐伤心得大哭起来 !
瞎账 !
太瞎账了 !
你们这些瞎账 … … 哇啊啊 啊……
不料那个妇女也发怒了 ,从丫头手里接过剪子 向姐姐走过来 ,也破口大骂 :
你这个小杂种 ,你骂谁瞎账 ,你骂我瞎账吗 ? 悲愤交集的姐姐骂道 :瞎熊 ,你过来 ,你过来看我不把你掐去世 !
但是姐姐还是不由得跪着往退却撤退了一下。虽然 那个妇女没有她康健 ,手里却拿着剪子。那妇女也 知道自己的上风所在 ,还就挺着剪子向前逼来 ,大 声吼着 :
掐去世?你要把我掐去世?我本日倒是要看一下 , 谁能把谁整去世 !
她的剪子唰的一下就捅过来了。拴拴的姐吓得 往阁下跳了一步 ,这才躲过那把剪子。她嗷嗷地叫 起来 :
嗷 ,要杀人了 !
嗷 ,要杀人了 !
你还真戳我 哩……
戳你 !
我本日要吃你哩 !
那女人已经发疯 了 ,掉转了方向又一次把剪子戳过来。
拴拴的姐姐这一次极为当心 ,呼地今后跑了几 步 ,嘴里喊 :拴拴快跑 !
拴拴紧跑了几步 ,跑到姐姐身边去。
姐弟两人害怕那女人追过来戳他们 ,跑出十几 步远 ,但那女人并没有追过来。那女人跪在地上了 ,一只手拿着剪子 ,一只手从地上抓面粉 ,往嘴 里塞。看来 ,那女人并不像如她所说要整去世姐姐。 于是 ,姐弟两人又逐步地走了回来 ,两个人也像那 女人一样 ,从雪地上抓面粉 ,并且 ,姐姐把头巾又摊在地上了 ,双手从雪上捧面粉。姐弟两人知道 , 丢失已经无法挽回 ,那就能拾多少就拾多少吧 ,竭 力多整顿几把带回家去吧。他们很清楚 ,这时骂和 喊没有任何用途 ,与事无补了。但不料想 ,姐弟两 人刚捧了几把 ,那女人又站起来了 ,摆荡着剪子扑 过来 ,嘴里喊着 再拾 ,你们再拾 ,我把你们戳去世 !
姐弟两人只得又一次退却撤退。于是女人又一次折 回去抓面吃去了。于是姐弟两人又一次试图靠近 , 但又被那女人吓退。干脆 ,这次那女人追过来之后 再也不去拾面粉了 ,而是吼着 :滚 !
走开 !
你们不要想抓一把走 !
在她的后边 ,她的丈夫 ,她的丫头 ,一把一把 地抓面粉 ,往嘴里塞。
拴拴这时已经泪水汪汪的。他由于这巨大的损 失落而心痛不已破口大骂 :我日你先人 ,你这个强盗 !
你们一家子都是土 匪 !
我日你先人 … …
姐姐没骂 ,姐姐明白 ,这个女人是在保护他们 打劫的成果 ,不叫他们姐弟问鼎。她也清楚 ,她和 弟弟夺不回自己的面粉 ,骂是毫无用途的。她只是 心疼失落去的面粉 ,心疼得哭 ,抹眼泪。一边抹眼泪 一边说 :走 ,拴拴 !
咱打不过她 ,她手里有剪子 !
叫他 们拾着吃去。把他们胀去世去 !
姐姐和弟弟盘桓一阵子之后无奈地撤离了。三 步一转头 ,五步一容身 ,哭着抽泣着向马营镇方向 走去。
这天薄暮的时候姐弟两人走到了坡儿川。他们 找了两三家人 ,想缓一缓 ,过夜 ,但没有一家人收 留她们。不得已 ,他们在一个空庄廓里过了一夜。 这个庄廓的家具摆得好好的 ,房檐下的台阶上垒着 烧火用的木柴 ,一小捆一小捆码得很高 ,很整洁 , 一个冬天都烧不完 ,可家里没有一个人。姐弟两人 抱了足够的木柴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在地上点 火 ,围着火堆坐了一夜。姐姐抢着捧了几把面在头 巾里 ,但他们没舍得吃 ,要留给娘和奶奶。
转天他们在几个人家里要饭 ,想喝上口汤再走 ,走完了半个庄子没要上一口汤。于是他们饿着 肚上路了 ,往第三铺公社槐树湾走去。
过了半个月那拴拴听到人们传言 :华家岭到马 营的山梁上去世下着三个人 :那三个人是一家子 ,第 三铺袁家沟村落的何家。他们背着的面粉叫人抢了 , 面粉洒了一地。他们吃了撒在地上的面粉 ,渴了就 吃雪 ,胀去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