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画舫录》里提到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地方只有两处:
其一,卷二《草河录·下》。“曹寅,字子清,号楝亭,满洲人。官两淮盐院。工诗词,善书,着有《楝亭诗集》。刊秘书十二种,为《梅苑》、《声画集》、《法书考》、《琴史》、《墨经》、《砚笺》、刘后村落《千家诗》、《禁匾》、《钓矶立谈》、《都城纪胜》、《糖霜谱》、《录鬼簿》。今之仪征余园门榜“江天传舍”四字,是所书也。”
其二,卷十六《蜀冈录》。“山堂游迹,自王文简始……康熙间,崔平华转运扬州,修禊山堂,其时又如彭桂、高澹人、汪退谷、曹贞吉诸人皆有诗。傅太守泽洪与山堂僧丽杲、墨客潘雪帆有诗。曹楝亭巡视两淮,其时如卓尔堪、孔东塘诸人有诗。”
虽然李斗对付曹寅淡淡的,红学家们可不都是白用饭的。我在他们的著述里东看看西看看,曹寅在扬州的活动、以及李斗的态度问题,也就都明白了。
曹家因“包衣”——天子的汉族旗人家奴这一特殊身份,在清代不信赖宦官的政治文化中发展了自己的机会。曹寅之父曹玺曾任内廷二等侍卫,曹玺夫人孙氏为康熙干娘——想想《红楼梦》里的奶妈们,你就知道这是个很有面子的职务。曹寅少年便是康熙的伴读和侍卫。康熙二年(1663),曹玺被任命为江宁织造,卖力织办宫廷和官用的绸缎布匹,也承担天子临时交给的差使,更有一重充当天子线人标义务。由于忠实老练,康熙赠其一品工部尚书衔。曹玺因积劳成疾,康熙二十三年(1684)去世在任上。康熙二十八年(1689),康熙第二次南巡,特殊派人祭奠曹玺,曹寅也得以子继父业,先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出任苏州织造,两年后调任江宁织造,而苏州织造一缺,就由他的内兄李煦接替。康熙三十八年(1699)第三次南巡时,康熙驻于江宁织造府中,当时曹寅请出老母谒见天子,“上见之,色喜,且劳之曰:‘此吾家老人也。’赏赉甚渥。会庭中萱花盛开,遂御书‘萱瑞堂’三字以赐。”当时两淮盐政比较混乱,康熙为了掌控盐业的巨额利润,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任命曹寅兼任两淮巡盐御史,与苏州织造李煦轮管两淮盐政,办公地点就设在扬州盐院。
曹寅和李煦为了报答皇上隆恩,在扬州西南的三汊河边修了高旻寺行宫。李斗在《扬州画舫录》里作过如下描述:“行宫在寺傍,初为垂花门,门内建前、中、后三殿,后照房。左宫门前为茶膳房,茶膳房前为左朝房,门内为垂花门、西配房、正殿、后照殿。右宫门入书房、西套房、桥亭、戏台、看戏厅。厅前为闸口亭,亭旁廊房十余间,入歇山楼;厅后石版房、箭厅,万字亭、卧碑亭。歇山楼外为右朝房,前空地数十弓,乃放烟火处。”写来是平平淡淡的一处院落,但实在内部的古董、外部的装饰,极尽奢华之能事。时有讽刺诗说:“三汊河滨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康熙四十四年(1705)春,康熙第五次南巡,在扬州一共住了十一天,看戏,宴请,收受曹寅和盐商等进贡的古董宝贝。他对行宫和日程安排显然十分满意,未及回京就付与曹寅通政司衔,付与李煦以大理寺卿衔。
除了管理盐务和接驾,曹寅在扬州还主持文化奇迹。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十九日,“上发《全唐诗》一部,命江宁织造曹寅校刊,以翰林彭定求等九人分校。”于是曹寅在扬州天宁寺内设“扬州诗局”,精心组织人力编校刻印《全唐诗》,至康熙四十六年落成,创造了中国雕版印刷上以“软字精校精刻”而见长的“康版”风格。对这套书,康熙评价“刻得甚好”。上文《扬州画舫录》里提及的各种“秘书”,想来也是这个大型雕版刻印工程的副产品,该当是装帧纸墨俱精的。闲插一笔,黛玉回扬州葬了父亲回来,“带了许多书原来,忙着打扫寝室,安插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侧写扬州书刊文具之精美,也算是个例证吧。
除了扬州行宫之外,康熙后四次南巡,都以曹寅的江宁织造府为行宫。《红楼梦》里第十六回,凤姐和贾琏的干娘赵嬷嬷“提及当年太祖天子仿舜巡的故事”,赵嬷嬷道:“嗳哟哟,好势派!
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瞥见,见告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见告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天子家的银子往天子身上使罢了!
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不过,曹家还真是费钱买虚热闹了。这接驾的钱天子概不卖力的,随驾来的那些爷也都是搜刮成性的。接了四次驾,曹家不仅“内囊尽上来了”,还东挪西补造成织造亏空和盐课赤字。康熙四十八年冬(1709),两江总督密报康熙,说曹寅和李煦亏欠两淮盐课银三百万两。康熙心里哪有不明白的,他一方面压下此事,一方面连连告诫曹寅和李煦:“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把稳,把稳,把稳,把稳,把稳!
”(《苏州织造李煦奏盐法道李斯佺病危预请再简官员佐理盐务折》·康熙四十九年八月二十二日)、“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轻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江宁织造曹寅奏进晴雨录折》·康熙四十九年玄月初二日)。曹寅没有办法,于次年开列清单,向天子奏明织造、盐政亏欠空五百二十余万两银子,至于“身内债负”还不算在内(《江宁织造曹寅奏设法补完盐课亏空折》·康熙五十年三月初九日)。
康熙五十一年(1712)仲春,曹寅携子曹颙进京述职。三月,康熙命曹寅、李煦和杭州织造孙文成,在扬州开刻《佩文韵府》。七月,曹寅一病不起,去世在扬州。听说曹寅病危时康熙特赐奎宁,派人星夜兼程由北京专送南京,可惜药未到,曹寅已逝。李煦当时核算出曹寅亏空库银二十三万两,而且已没有资产可以抵偿。康熙天恩浩荡,次年命曹颙继任江宁织造,于任上填补亏空。可惜曹颙命短,去世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曹颙去世后康熙曾经说:“曹颙系朕眼看自幼长成,此子甚可惜。朕所利用之包衣子嗣中,尚无一人如他者。看起来成长的也魁梧,拿起笔来也能写作,是个文武全才之人。他在织造上很谨慎。朕对他曾寄予很大的希望。”在康熙的安排下,将曹寅的侄子曹頫过继过来,袭了江宁织造这个职位。不幸的是,当年又查出曹寅生前亏空织造库银三十七万三千两。康熙再做安排,让两淮盐政李陈常和李煦代为补还,两年后才大致补上。
在曹家后人曹雪芹看来,家族浮沉是“叹人间,终难定”,有点酸楚有点冤枉。可是说句公道话,扬州那奢靡的风气,岂不也有曹公的一份推波助澜?李斗对曹寅着墨甚少,怕是笔底春秋暗含臧否。
PS,我从小一贯迷惑的是: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钦点为巡盐御史”,坐镇扬州,这可是个肥缺呢,可是林如海去世后,他的钱哪里去了?搞得林妹妹仰人鼻息燕窝都吃不起的样子。呣,或许也是图了虚热闹以至于内囊尽空吧。形象工程和面子工程真是害去世人呐,我为林妹妹一哭。
清宫曹家档案在此:http://tieba.baidu.com/f?kz=6796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