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岁的冯梦龙摊上大事了。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的一天，有几名男子来到县衙内告状。
他们说，自己的儿子都由于受到不良书本教唆，甚至沉迷赌钱，严重的已经害得家徒四壁了。
几位状告人口中的不良书本，是指冯梦龙早些年写的《叶子新斗谱》（现《牌经十三篇》《马吊脚例》），一本总结牌戏履历的游戏小书。
冯梦龙怎么也想不到，这本随手写的小书，会让自己惹上官司。
但这不是冯梦龙第一次，也不是他末了一次遭受舆论攻击。
自称“东吴畸人”的冯梦龙，生平之中，在封建礼教中奋力挣扎，行事狂放不羁，走到哪都能成为焦点，像极了明朝版的杀马特。
然而，正是这个不被大多数体面人所接管的“刺头”，却成为了照亮17世纪东方夜空的一颗残酷流星。
▲冯梦龙。图源：影视作品剧照
01
在这次被状告之前，冯梦龙已经遭到过士大夫的集体批驳。
士大夫们说他“坏人子弟”。
那次被炮轰的，不是牌经，而是他整理编撰的民歌合集《挂枝儿》。
《挂枝儿》里边，有八成是反响男女爱情生活的作品，个中多数不是为当时人所“承认”的情绪：要么是男女相悦时的偷情，要么是对负心人的训斥等等。
是谁人把奴的窗来舔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典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着我。
——《挂枝儿·私窥》
这些来自民间的俚曲歌谣，不管是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都是那些饱读诗书、恪守礼教的文人眼中不入流的东西。
但这些作品出版后，竟意外地受到了民众的追捧，尤其是那些“不肖子弟”。
士大夫们可气坏了。随之，他们便对冯梦龙发起了舆论攻击。
冯梦龙对这些口舌议论，已经形成了免疫力。他压根就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
于他而言，那些士大夫瞧不上他，他还瞧不上那些人呢。
对付那些去世守礼法、内心不敢有半点“颠簸”的士大夫，冯梦龙认为他们的生活实在“很苦”。
在冯梦龙编写的笑话集《古今谭概》中，记录了一个跟理学创始人程颐有关的故事：
某日，天子一时兴起，便倚着栏杆去折下垂挂的柳枝。刚讲学完毕的程颐看到后，连忙上前说：“春天刚刚来临，不可以无缘无端去摧残柳枝。”天子听了这话，一下兴致全无，气得把柳枝扔到地上。
对此，冯梦龙是这样认为的：“遇了孟役夫，好货好色都自不妨。遇了程役夫，柳条也动一些不得。苦哉，苦哉。”
自宋明理学兴起以来，三纲五常与伦理道德对人的束缚渐深。而冯梦龙骨子里，对这些扼杀人性和生命力的条条框框，厌弃至深。
比起“理”，他更重“情”。
“天地若无情，不生统统物。统统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
他认为，情是万物的根本。
《挂枝儿》便是他在至情的状态下，一点一点辑录整理出来的。
02
冯梦龙年轻时，是个浪子。但正由于敢浪，才让他活出了另一片天地。
好友王挺曾说他“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
明朝中晚期，文人狎妓之风盛行。朝中政治腐败，满腹经纶之人反不得志，报国无门。于是，他们唯有青楼买醉，与其他同样不得志的文士以及颇有学识的名妓交往，评论辩论文学与政治，排解心中忧愤。
这一期间，江南一带商品经济发展，也使得民风逐渐开放。人的重利思想和感官希望都在繁殖，享乐之风十分盛行。
生于苏州的冯梦龙，不可避免地加入到这场市井体验之中。
▲苏州相门。冯梦龙出生于长洲葑门一带。图源：摄图网
在秦楼楚馆里，他与数名女子交往密切，并逐渐发展为红颜心腹。不过，他总是怀着平等、尊重的心态与她们往来，以至心换至心。
作为一名精良的妇女之友，他长于谛听，总是能从女子的倾诉中察觉出人类最朴拙的情绪。而从她们的歌声里，也听出了许多故事。
冯梦龙把红颜们唱给他听的民歌逐一记下，同时，马一直蹄地去搜集更多的民间小曲，对它们稍作润色后，便成了今日流传下来的《挂枝儿》。
在各种各样的小曲里，人类显得多么真实和可爱——有爱，有恨，有希望。
俏冤家，我待你是金和玉，你待我好似土和泥，到如今中了傍人意。痴心人是我，负心人是你，也有人说我也，也有人说着你。
咱两个，说甚么心相对。常说道，有了我还有谁。哄得我上手时，你又把心儿昧。辜恩负意的贼，受了你许多亏。再不信你蜜罐里的砂糖也，棉花样儿的嘴。
——《挂枝儿·负心》
值得一提的是，冯梦龙对各种男女感情的感悟，并非只作察看犹豫：他也是过来人。
别人看他浪，实则他用情极深。
他曾与苏州名妓侯慧卿有过一段情。两人初识不久，冯梦龙便被她复苏的头脑所折服。坠入爱河后，遂订下白头偕老的盟约。
但好景不长，正由于侯慧卿过于复苏，这段感情末了无疾而终——比起嫁给一名儒士，饱受世俗非议，还不如嫁给一个富商，轻松过活。
两人分离后，冯梦龙很受伤，专门写了套散曲来纪念他去世去的爱情：
忽地斟酌图苟且，少磨勒恁样豪侠。谩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比着贩子终是赊。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我瘦削些。
这歇案的相思无了绝，怎当得大半世郁结。毕竟书中哪有颜如玉，我空向窗前读五车。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你可也瘦削些？
——冯梦龙《太霞新奏·怨离词》（节选）
直到两人分离一周年之际，他还在感慨：
巧妻村落汉，多少苦埋怨！
偏是才子佳人不两全，年年此日泪涟涟。好羞颜，单相思切切不值半文钱。
——冯梦龙《太霞新奏·端二忆别》（节选）
“最是生平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招魂”，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情，让他痛彻心扉。
好友董斯张说：“子犹（冯梦龙）自失落慧卿，遂绝青楼之好。”可见，侯慧卿当真是冯梦龙生平挚爱，情断后他连青楼都不去了。
如此至情之人，也难怪冯梦龙的作品中，总是把“情”放在了第一位。
03
除了情歌和牌经，当时社会上对冯梦龙议论最多的，还有他的考经——《麟经指月》《春秋衡库》《四书指月》等等。
大略来说，便是明朝版《五年高考三年仿照》之类的东西。
冯梦龙被状告的那一年，已经46岁了，那会儿他恰好受邀前往黄州麻城讲学。这些考经，便是他讲学过程中写下的。
冯梦龙给别人讲什么？
讲《春秋》，他的老本行。
出生于儒士之家的冯梦龙，年幼时，父亲曾给予他很高的期待，希望他走上传统的读书中举道路。于是，他自小跟随王仁孝学《春秋》，负责学习了包括《春秋》在内的各种儒家经典，只要遇上有识之人就要去请教。这一读，便是二十多年。
但上天并没有眷顾他的勤奋。从青年开始，冯梦龙的考学之路就不顺利，屡屡落第。
是他学得还不足吗？
当然不是。
凡是与冯梦龙有交往，或是听过他讲学的人，无不夸奖其才华出众：
早岁才华众所惊，名场若个不称兄。
一时文士推盟主，千古风骚引后生。
——文从简《赞冯犹龙》
有人推测，冯梦龙一贯落榜，除了命运对他的垂青不足，大概，还跟他的各种“奇葩业绩”有关：他整日流连烟花地，又善于赌钱、行酒令等民间娱乐活动，横竖都不像一个在封建礼教和科举制熏陶出来的正统文人，这大大影响了他的风评。
▲冯梦龙纪念邮票。图源：网络
清代文学家褚人获曾写过一桩冯梦龙的逸事：
冯梦龙与几个年轻人饮酒时，行起了酒令，规定酒令里要知足花名、人名、回文三点。
第一人说：“十姊妹，十姊妹，二八佳人多姊妹，多姊妹，十姊妹。”
第二人说：“佛见笑，佛见笑，二八佳人开口笑，开口笑，佛见笑。”
轮到冯梦龙，他说：“月月红，月月红，二八佳人经水通，经水通，月月红。”
年轻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只能乖乖饮酒。
虽然无法确定这则逸事的真实性，但冯梦龙给大众的印象，大概是非一样平常的“俗”，非一样平常的怪才。
不管由于什么，没考上便是没考上。冯梦龙是否会因此忧伤，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并没有白白摧残浪费蹂躏自己的一身好本领。
在他编的考经中，有着相称清晰的应试思路：
今将一经始末，自周而下，总载首帙，使人一览可尽；其每年止录某君元年、崩卒之类，以备查阅；若经中无事者，则并省之。
——冯梦龙《春秋衡库·发凡》
熟习的考试提要味道迎面而来，有没有？
当时，不少学子看了他的书，都达到了快速影象的目的。冯梦龙因此帮助不少人成功中第，成为“高考名师”。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这便是用邪术打败邪术。虽然自己没考上，但我的学生考上了。
从治学到讲学再到写考经，一起以来，冯梦龙都很重视学问的实用性。这一贯影响着他的写作生涯。
04
冯梦龙本人屡试不中，想要通过做官去改变社会的路，被堵住了。此时，若还不去世心，对改造社会、启示民智仍有执念，便只能靠手中的笔。
于是，“三言”涌现了：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这些来自现实生活或古人小说的故事，经由冯梦龙不同程度的加工致顿，成为了具有现实辅导意义的篇章。冯梦龙深谙在故事中讲道理的技巧，故事讲着讲着就金句频出：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
“众人大多眼孔浅近，只见皮相，未见骨相。”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
他在普通文学上的投入，因此得到巨大成功。
通过一则又一则的普通故事，针砭时弊，讽刺酸腐，展述自由，为的是让更多人意识到社会上的各类欠妥，并予以反击。
只管，这种讽世劝善又成为了三纲五常以外的另一种形式的“教养”，但终归，还是与日益僵化的理学有着极大的不同。
▲冯梦龙故居。图源：图虫创意
在那样一个时期，迢遥的欧洲，正展开着各类与人文主义干系的谈论。而在大明帝国，所幸，也有着冯梦龙这样的“畸人”，发出追求人性自由的呼声。
至于那些始终环绕在自己身上的是是非非，一笑置之是他最常用的方法。
一笑而富贵假，而骄吝伎求之路绝；一笑而功名假，而贪妒毁誉之路绝；一笑而道德亦假，而标榜专横狂之路绝……则又安见夫负责之必是，而取笑之必非乎？非谓负责不如取笑也，古今来原无真可认也。无真可认，吾但有笑而已矣；无真可认而强欲负责，吾益有笑而已矣。
——冯梦龙《古今笑·自序》
万事万物，难辨真假。既然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笑了再说。
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韶光，定会给出公允的答案。
参考文献：
[明]冯梦龙著，魏同贤主编：《冯梦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
聂付生：《冯梦龙研究》，学林出版社，2002年
马步升、巨虹：《冯梦龙》，江苏公民出版社，2015年
徐朔方：《徐朔方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
张俊纶编著：《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小传》，崇文书局，2019年
